重访凤凰村

1998-07-15 05:30周大鸣
读书 1998年9期
关键词:凤凰村民

周大鸣

提起广东省潮州市的凤凰村,对于从事社会科学,尤其是社会学、人类学工作的人来说大概不会陌生。美国的社会学家葛学溥(Daniel HarrisionKulp Ⅱ)在本世纪二十年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华南沿海地区一个名叫凤凰村的地方,进行了社会学调查,并于一九二五年出版了《华南的乡村生活——家族主义社会学》一书。该书详细地记录了凤凰村的经济、家庭、宗教、教育、人口及社区组织的情况,是较早从人类学、社会学角度研究中国汉族社会的重要学术著作之一,他的个案研究及观点被后来从事汉族社会研究的诸多中西方学者所引用。

循着这本书的足迹,一九九四年我重访凤凰村。对其进行追踪调查。无独有偶,台湾中央研究院民族研究所的庄英章教授对重访凤凰村也极感兴趣。当我说起要寻访凤凰村时,他立即表示支持,并从他的研究项目中拨出部分经费使用。

愿虽已许,但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据美国的同行介绍,葛学溥根本没有去过凤凰村调查!参与调查的是葛学溥的学生。加拿大U.B.C.(University of BritishColumbia)大学的G.E.Johnson更详细地说,英国的弗里德曼(MauriceFreedman)曾到美国就此事问过葛学溥,而葛学溥本人说没有到过凤凰村。真如此,葛学溥书中描述的是否真实、可信,甚至是否真有凤凰村存在呢?如果真有凤凰村,经过了近八十年的沧海桑田,凤凰村能否保存下来呢?如果保存下来,我们能否辨认出来呢?这样,我们的追踪调查就负有解决这段学术疑案的任务了。

一九九四年十月,我们带着原书和在地理系借的详细地图来到了潮州市。我们在档案馆、方志办、文管会查阅了相关资料和询问了一些人,对于葛学溥一九一八年来调查的事既无记载,亦无人所知。我们只有凭借原书一张简略的地图来判断方位,估计大概在潮安县的归湖镇境内。

到了归湖镇,镇政府听了我们的来意很热情,并安排文化站长接待。真是碰巧,当我们讨论如何去寻找时,一位负责教育的副镇长走了过来。他一看原书的照片和地图,立即说这是他住的村。然后抛开书,在地上画了一张村的草图。村的道路、古庙、祠堂位置与原书的地图相吻合。我们去村里,找到了原书中记载的一些地方:凤凰溪渡口旁的小市场、福灵古庙、戴氏祖厅、戴氏宗祠、宝书楼等。

我们走访了村中年龄最大的老人。那位老人叫戴贤昆,当时九十二岁,身体仍很健康(戴老先生于一九九五年五月去世)他对当年两位外国人来调查的事还记忆犹新。据他说,那两位外国人是本村的一位在外上大学的族人领来的,他父亲曾为其划过船,外国人曾给他父亲两个银元作船资,他父亲没收。书上有张照片,他一眼就认出是他父亲,与他房间里墙上挂的那张像相同。至此,我们可以确认这个村就是当年葛学溥笔下的凤凰村,葛学溥也曾亲自到凤凰村调查。

我认为陈礼颂先生的回忆解答了这一学术疑案:“向来其曾从事实地调查研究潮州村落社区之西方学者,据笔者所知,当推前沪江大学社会学系主任美籍教授葛学溥为先驱。葛氏利用一九一八及一九一九年暑假期间,借助当时肄业沪大部分潮籍学生回乡度假之便,着其门弟子等先依照调查表格进行调查;一九二三年葛氏始亲往作更深入之实地观察,并将初步调查所得加以修正。一九二五年遂将研究结果,交由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印成《华南的乡村生活——家族主义社会学》一书问世。葛氏此书足称为中国村落社区文化分析之先河。”

由此可见,一九一八——一九一九年的调查是葛学溥的学生们完成的,而他自己则仅仅在一九二三年到凤凰村进行过短暂的访问。书中第一章描述的到凤凰村的经过,及照片应该都是一九二三年的情景。书中所用的资料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学生收集的并经过葛学溥本人的检验,应该是可信的。只是到凤凰村调查收集资料的学生们的名字在书中只字不提,这才引起这段疑案。

凤凰村,本名溪口村,村边有条凤凰溪,北可遥望凤凰山,可见葛学溥当年用“凤凰”之名寓意是深刻的。因为既可表示方位,又可表示中国文化特色。凤凰村是一个以戴姓为主的自然村,现有人口九百七十六人。戴氏始祖于明代自江西迁入,聚族而居,逐渐成为当地之望族。村民多操潮语。凤凰村在婚姻、家庭、宗教礼仪等文化方面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由于邻近居有畲族,故在文化方面互有影响。至今,村庄布局、宗祠、村庙等主要建筑物,基本上保持了原有的风貌。因此该村为人类学的追踪调查提供了一个理想的研究点。

当然经过了七十多年的沧海桑田,整个村的自然景观都发生了变化。村里人新房一般建到公路旁或外围,所以老的房子还保留不少,其布局也与当年变化不大。如八十年代重修了村庙,虽然名字还叫福灵古庙,但位置、建筑材料都变了,庙里供奉的神也增多了;九十年代重修的祠堂位置没变,但把“戴氏祖祠”改成了“戴氏祖厅”;保留下来的各房祠堂,也成了工厂、商店和仓库。读书的“宝书楼”成了堆放杂物的危楼。过去的渡口依然可辨,只是有了公路桥以后渡口就没有渡船了。过去的小市场因为在大堤之外不再为市,成了外来者的住家。书中描述的TAN(本名是大沟市)村曾经是繁华的港口和集市,可是已被韩江冲毁,如今仅可觅残墙断壁!

社会文化环境的变化就更大了。人口从过去六百余人,到今天已达近千人。家庭的结构从以主干、扩大家庭为主变为核心家庭为主;主要以“轮伙头”的方式来赡养老人,并连接分家的核心家庭。人多地少的矛盾更为严重,人均土地仅二分地。过去男人们下南洋(东南亚一带)谋生,改革开放后青年男女到珠江三角洲和汕头务工。公路水路都可直通村里,电话、电视也进入了村民家。所属的归湖镇区扩展几乎与凤凰村相连,村民的经济生活与镇的联系更为紧密。村民们种植蔬菜到集市卖,到集市开设各类商店和摊档。一些村民购买了集镇户口成了真正的“居民”。政治制度的变化、政权的更替和政治运动,都给村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村里的学校从祠堂搬到了新建的大楼中,校名恢复了解放前的名字。从前戴氏家族中举人和秀才的人数在归湖镇是最多的,如今村民们捐资建新校舍,似乎想通过教育来再现往日的辉煌。

自一九九四年以来,笔者每年都去凤凰村调查,调查的资料正在整理之中。计划完成凤凰村研究的续篇。

(DanielHarrisionKulp Ⅱ:CountryLifeinSouthChina,theSociologyofFamilism,VolumeIPhenixVillageColumbiaUniversity,NewYorkCity,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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