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次约会

1997-12-31 20:38孙徐春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7年9期
关键词:路车戴眼镜会见

孙徐春

她走了,身影一下被车门吞吃了,“嘎嚓——”铿锵刺耳的关门声,震得我脑子痛,20路车被盗匪挟持似的、亡命地逃匿。她走了,临上车时极轻声地说一声“走了”。一头漂亮的秀发散动了一下,她没再回头,也没说再见。没说再见就永远不再见了吗?

她的手冰凉,临别前五分钟,我才想起应该握住她的手,说几句话:

“你衣服穿得太单薄了。”

“喇叭裙已经过时啦,今年时兴短裙了。”

“我想买一件扣子衫,是摊领的好,还是平领的好?”

“随便。”

“……”

长长的复合句,到后来变成了单句,甚至一个词:可以。最后沉默。

深夜的华亭路也沉默了,沉默得没有点生机,冷冷清清,简直想象不到它白天的繁荣。等距离的,一个模式的售货亭,没了主人便失去了活力。它们年轻的主人,骑着充满活力的摩托车,此刻正在舞厅里跳迪斯科,在音乐茶座里谈情说爱……

我和她约会,走的是大同小异的路线,每次都要走过华亭路,进入华亭路就很少说话,双方在做分别前的情绪准备。她变得更加抚媚动人,更富有女性的魅力,我呢,则变得有些侷促,先是握手,再是按住她圆润的肩,再是揽住她的纤腰……以前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然而今天分手时,她的手仍然是冰凉的。她没有说再见,没说再见就永不再见了吗?

这大约是我们第二百次约会,有据可查,几乎每次周末之夜约会,一年五十次,四年二百次,我发觉第二百次约会简直和第一次的情况相似,没有看电影,没有去音乐茶座,只是走,中间隔着一定距离,她没有把身子一部分的重量靠在我肩上。她说话时声音极轻,不看我的脸,我也很少看她的脸,分别时她也轻声说:“走了。”那回初见也没说再见,但我们还是再见了。

初次会见,多少还有些镜头值得回味。二百次大同小异的会见程序,其中能有几次留下鲜明的、有特色的印象的呢?

初次会见,都提前五分钟到达公园门口,双方从头到脚都精心设计,程序也精心设计。我口袋里准备了两张音乐会票,她月亮包里有两张电影票。我依她,她依我,最后便淘气地猜拳定输赢。那时我们都二十二岁,很天真单纯、在公园茶座里喝了两杯咖啡(记得很清楚,她喝咖啡像林黛玉吃药,抿了两小口还呛了喉咙,大概太紧张吧)后来还是看电影。不是电影不好,但看了一半却都不想看了,便荡马路。我们相互什么都不了解,也不急于了解。第二百次约会,的确和头一次相似,我已经了解了她的爱好以及她的一切一切。自然我的一切一切她也了解。她喜欢看越剧,特别喜欢赵志刚,可今天她说“何文秀”看过好几遍了,不想再“炒冷饭”,于是还没看到‘‘花园访妻”就走了。只得荡马路,双方几乎谁都不想说更多的话,家庭、工作、爱好、脾性,我们都了如指掌,还用多说多问吗?要是结婚,我们相识的第二年便可以结婚,但那时似乎都喜欢这马拉松式的恋爱生活,于是,又一次一次约会。四年的恋爱生活,使双方都熟门熟路。走出华亭路,走过延安路,到南京路就要分手,华亭路的一个转弯角旁极幽静,我们不用任何语言的暗示,就在这里停下来接吻。今夜,我也照例吻了她,她很随意地接受了我的吻。她从不主动。今夜不知怎么的,我也不够主动,甚至有点勉强她更有点勉强。在桔黄色的路灯下,我发现她眼神平板,缺乏热情。“吻”成了一种程式、分手前的程式。我吻她时并不去注意她的脸,可偶然我发现她带着一种忧郁,眼梢上闪出晶莹的泪光。也许,这种忧郁的泪光在前几次的约会中已经出现,只是我在程式化中的吻中没有发现。最近这几次分手时的吻,都是草草了事,毫不用心。

吻得时间最长的是相识两年左右的盛夏之夜。那时,拥抱的接吻早已代替了炽热痴迷的情节,路上有摇扇纳凉的人,夜巡的工纠队员擦过身边,全不管,双方都一次一次渗出了汗。当时,我要提出马上结婚,料想她也绝不会异议。然而,双方都没有提出,都想下次再来约会,再在这里长长地吻。高潮过去总会出现低潮,炽热之后总会降温。近半年来,更确切说,也就是近几个月来,双方对赴约都有点勉强。找个分手的理由很简单,我可以说:“你怎么总戴眼镜啊!”她本来就是二百五十度近视眼,两年前约会她不戴眼镜,只是看电影才戴。当然,她戴眼镜不算难看。

今夜分手谁也没有找什么理由,没有说对方的短处。没有理由也可以分手。人生下来就是个偶然,相遇和分别都不必耿耿于怀。

车厢里乘客寥寥无几。她至少还要乘一刻钟的车,下车后还要走一刻钟才到家,空荡荡的车厢,行人极少的夜路,她会感到孤寂吧,我应该送送她、即使是个一般的女朋友,男子汉也有这个义务。下车后那段路的路灯很昏暗,有几盏瞎了。在相识第二年那段时间,我常送她到家门口,她又送回我到车站,我又送她到家门——十八相送。谁也没说脚酸、累。回家后倒在床上睡得格外香。今夜,她没有要让我送的丝毫暗示,当然,我一定要送,她也不会拒绝。说心里话,我也不想送。车上、路上,没有什么话说,多别扭。她走的刹那间,我只感到自己在用力呼吸着,气流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直到那辆20路车慌里慌张地逃出我的视线,这才吐出一口气。究竟是她离开了我,还是我离开了她?说不清。我站在车站上,痴呆呆睁着桔黄色眼睛的路灯变得十分朦胧。

(陆振妹摘自《名作欣赏》总第4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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