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价值
张志扬最近提出,应该注意“个人”在中国文化建设中的价值,文化重建应是培养发展独立个人的基本空间,必须以独立的个人为本位,而不应用传统的宗法祖制取个人而代之。张志扬是在回应当前海内外学界关于“民间”、“社团”和“社会中层”以及“中国乡土文化的独特现代价值”等诸种言说时,提出上述观点的。
在《瑞典交谈:个人》(载《天涯》一九九六年第六期)一文中,张志扬指出:国内外近年来有许多人重视城乡民间社团的研究,这当然是很有意义的。但他有一个疑惑,这种城乡社团,并非改革的产物和前提,不说中国历来就有城乡社团、市井行会,它们在近现代史上也是非常发达的,但并没有成为中国民主进程的基础。这些社会结构只是民主制度的必要条件,在没有它的情况下民主是不可能的,而有了它也不一定可能。
所以,我们的眼光还要往下移,从社团移到个人。中国有一个怪现象,“集体意识”最强的民族何以会是一盘散沙?要么板结,要么沙化,至少是近代社会不断重演的现象。其中并不乏城乡社团。
可见问题不是有无社团,而是有无个人。如果个人只是“某共同体的分子”,他就只能在“强力结构”中存在,后者一经摧垮,便成散沙。
张志扬说,他并不是说城乡社团不重要,只有它才成为社会结构的社会组织或社会细胞,而是说,现代意义上的乡镇企业、乡土文化,必须以独立的个人为本位。因为在进行社会的改造的操作过程中,有无个人本位,其后果大不一样。事实上,现在的乡镇企业中的土皇帝多的是。在乡镇企业的头面人物身上,经政社文合一,恰如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缩写本。他们口里大喊民主改革,骨子里俨然一副专制君主。这种现象不独在实业家身上,在知识分子身上照样屡见不鲜。
鲁迅与人文精神
李锐在《为了不再忘却的纪念》(载《当代作家评论》一九九六年第六期)一文中,谈到了近年的“人文精神”讨论。
在这篇为纪念鲁迅逝世六十周年而作的短文中,李锐指出,鲁迅先生不是完人也不是圣人,他的一些想法和看法现在回头看去已经有了明显的局限和错误。我们也不会糊涂到六卜年后,还是把自己永远天真地拴在这棵大树底下打秋千。但是,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可以被称作是“坚持人文精神”,那么鲁迅先生早已经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为我们做出了榜样。至于“坚持”还是“不坚持”,本不需要多少理论来解释,而是一个有尊严的人的当下的选择。如果当年鲁迅先生能“宽容”一点,能“现代”一点,“先锋”一点,也许就真的不至于被往日的而且是他人的血埋得这样深;如果先生能够沉静下来,“回到个人”和“世俗”,多考虑一点自己的身心健康,也许先生就真的可以再多活几年,可是鲁迅先生是一丝一缕一点一滴把别人的、社会的、民族的、国家的、历史的、世界的,所有的苦难和所有的鲜血都记在心里,一任自己被这些苦难埋葬到“不能呼吸”——先生以一人之情却承当了中国五千年来第一伤心人的悲剧。
据有人说如今的中国已经是“后现代”的中国了。更有人以不屑的“后现代”的“先锋”的口气,谈到今天那些还以鲁迅的思想为精神资源的“落伍者”。更有人“宽容”地打哈哈——“有一个鲁迅是伟大的,要是有五十个鲁迅——我的天!”
其实,看不到问题、危机和不想以“担承”作为个人选择,也不是什么错误。正像有人居高临下地“关怀”一下世俗的平民生活也绝对有他的自由权。关键是这种种宏论都是以对时代总结的口气和方式提出的。我倒是想顺便问问所谓人文精神论争的双方,到底哪一方在中国过的不是世俗的平民生活?难道出了几本书,出了几趟国就算是贵族了?就算是跟上时代了?就算是已经是生逢盛世了?那岂不是“贵”得太便宜?“跟”得太容易?“盛”得太小气?
“真的‘进步了吗?”
针对当前理论的“转机”和批评话语的“进步”,批评家们提出了不同看法;九十年代以来,随着诸“后”和“新”的各种标语口号在文化界的出现,一种“八十年代重思想,九十年代重学术”,“八十年代重精神、九十年代重世俗”的对立假说被设计出来,并被广泛采用。李陀和戴锦华等最近指出,这种“大转型”是刻意制造的叙述策略,实际上,它本身就是百余年来“现代性”话语最常见的叙述策略之一,而对这种现代性的话语本身,人们却总是处于“日用而不知”的状态之中。
在由北京大学比较文学所举行的讨论中,李陀、戴锦华等就上述问题提供了研究报告《漫谈文化研究中的现代性问题》(《钟山》一九九六年第五期)。他们指出,八十年代的现代性话语,刚好为九十年代的经济转型、市场化作了准备。讨论报告分析了《心香》导演孙周制作的“黑芝麻糊”广告和(红高梁》导演张艺谋制作的“万宝路贺岁”广告,从中揭示了八、九十年代艺术叙述方式的一贯性。戴锦华指出,“有人统计过,据说在文化讨论中‘后××有二十八种,‘新××有十几种,‘新或‘后的命名者都在突出‘断裂和‘阶段,表达九十年代与八十年代的根本不同,但正由于这种‘断裂与‘大转型的说法还是从八十年代话语中来的,所以越强调‘后和‘新,恰好就越表明话语方式与八十年代的根本联系。”
今天,在知识分子作命名和阐释的时候,仍使用着二项对立的思维方式:所谓八十年代是整体化的,九十年代是零散化的;八十年代是以政治为中心的,九十年代是以商业为中心的;八十年代是高歌猛进的,九十年代是物欲横流的;八十年代是建构的,九十年代是消解的;八十年代是神圣的,九十年代是世俗的。问题不在于它是否准确,而在这种二元对立的罗列夸大了两个问题:一是文化的静止性、透明性和同质性,二是在意识形态的意义上夸大了文化的断裂性。
讨论报告对中国现代性的形成、沿革、它与全球现代化进程、西方现代性的关系问题作了广泛探讨。报告批判了八、九十年代延续着的学术功利主义,认为这种功利主义在八十年代利用了“文化热”和“启蒙”的宏大叙事,九十年代则更深入地或者进一步与大众传媒及商品化结合在一起。
拒绝“哲学”
复旦大学哲学系的几位教授最近在《后现代主义与当代哲学的走向》的笔谈(载《天津社会科学》一九九六年第五期)中提出,后现代主义者把对传统和现代西方哲学的超越,发展成为对哲学本身的超越,后现代批判首先是对构成哲学基础的那些东西的批判,其实是对哲学本身的挑战和宣判,它使哲学失去了原有的意义,“使哲学变成某种非哲学的东西”。在后现代主义者如罗蒂看来,根本就没有离开人的目的的实在,所谓“真理”实际上是人们应付环境的一套信念。人们在接受一种见解时关心的并不是这种见解的“真假”,而是它与人们已接受的其它见解“是否一致”。罗蒂说,“一个信念之真,是其使持此信念的人能够应付环境的功用问题,而不是其摹写实在的本身的存在方式的问题。根据这种真理观,关于主体与客体、现象与实在的认识论问题可以由政治问题,即关于为哪些团体目的、为何种需要而从事研究的问题,取而代之。”
因此,如果说古典批判还只是要在西方文化的构架内进行批判的话,那么后现代批判则是要对这个构架本身提出疑问和批判,这种批判是通过对支撑这个构架的一些基本信念(如真理、理性、实在等等)的批判来进行的。
后现代哲学家如福柯,恰恰是要将语言哲学问题置于人际话语实践的境地,考察其在权力的实践的范围,伦理的范围中起的作用,即恰恰是要将他的批判置于种种特定的社会、历史、政治关系中,始终从这些关系出发来进行批判和指导批判。由于这种批判从不否认自己的特殊性,因而它的逻辑中包含着自我批判的动力和机制。
后现代批判的持久活力在于坚持将批判置于时代的场景之中,指向历史并向它提问。
所以,后现代从来也不是纯粹的文字游戏。当代西方后现代文化中一些走火入魔的现象并非这种批判本质所致,而恰恰是背离了后现代批判的根本精神。当然,一般而言,后现代批判往往只是提出疑问与否定,很少得出最终的结论。但这正体现了后现代批判不同于古典批判的彻底的批判精神。
而对于当代中国哲学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跟在别人后面人云亦云,也不是轻率地给别人下结论;而是要从别人的努力中得出对自己有益的启示。我们当然可以对西方的后现代批判进行批判,只是这种批判开始之前我们是否应反省一下:我们是否已经具备了真正批判的心态和立场?
“雅”“俗”的背后是政治
在语言学领域里,区别“标准语”与“方言”的标准首先不是纯粹学术的或语言学的,而是行政的或政治的。类似的过程不独现代为然,古代亦复如是。超越方言的过程显示出语言变革过程的政治性,即中心与边缘、正统与地方、上层与下层的等级关系。
于迎春在《“雅”“俗”观念自先秦至汉末衍变及其文学意义》一文(载《文学评论》一九九六年第三期)中指出,按照近世的看法,“雅”训为“夏”,西周都丰镐被指认为夏故都,所谓雅言、雅诗都是以西周京畿的方言为官话、语音为标准音。
应劭《风俗通义·自序》曰:“圣人作而均齐之,咸归于正;圣人废,则还其本俗。”《诗经·毛诗序》郑注曰:“雅既以齐正为名,故云以为后世法。”
于迎春认为,“‘正与‘政通。《毛诗序》既训雅为正,又以政解之,以‘言王政之所由兴废为雅,这虽然是根据儒家政教观点的进一步发挥,但在王道政治哲学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传统里,却也算不得于古无据的虚语妄言。‘言王政事,谓之雅(《释名·释典艺》),这成了汉代乃至其后若干世纪中学人士大夫无可动摇的共识。”
现代小说的一种经验
四十年代,沈从文曾提出:在“商业”和“政策”相互混合着支配了生活的时候,作家应该取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艺术,并采取怎样的一种叙事方式来表达自己?范智红在《“叙述”还是“描写”》(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一九九七年第一期)一文中,反省了中国新文学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叙事方法的不断调整。范智红指出,“写法的变化,是源于人生看法的变化。这个‘看法并不只是形而上的观念,而且往往表现为更具体的人生态度。”对于四十年代的作家来说,最紧要的人生问题是对公共性与个人性的关系取怎样的态度,也就是如何处理读者与作家的自我的关系问题。在这时,叙述和描写的自主选择就不仅仅意味着技术的转换,而且表现出作家确认自我及把握与对象世界的关系的一种自觉。
当确认“小说应当是个故事”时,小说家所表达的不只是他们对于小说文体的特性的认识,而且是对与“故事性”相联结的普通读众的生活世界的某种价值确认,但这种价值确认不是使得他们降格为现代的评书艺人,而是由此得以完整地保存了那些发生在变化时代的某些不为人注意的人事的潜微而又深刻的变迁。张爱玲笔下的上海市民生活事相与赵树理的新旧嬗递中的山西农村,都在这一意义上成为现代小说史上难能可贵的关于“时代”的真实印记。
当把现代性当作一个“有目的的历史进程”或规律来对待,而小说家试图表现为这个“客观规律”的把握者和揭示者时,“历史”与“时代”也就成为小说的主题;在中国新文学史上,茅盾的创作提供了这方面的范例。他的小说的人物在典型的历史场景中活动,其审判者也因此是时代或历史。而四十年代战争改变了正常生活的秩序,在这一巨大的社会变动中,表现知识分子的命运仍然是对小说家的一种诱惑。但不同于茅盾的是,他们在题材的选择上拉开了与现实的重大经济事件之间的距离,在结构方式上也不再依靠那些建立在“悲剧性的时刻”基础上的横截面的串接,他们的小说形象也不仅仅是那种“共时性”的时代主人公,而且是拥有了“个人的整个历史”的个人形象。在这时、“叙述”而不是“描写”,成为了作家所常用的手段。“激情”之于路翎,“思想”之于钱钟书,都既是实践上述转变的方式,也是他们的小说主题——这种主题使得作家避免了去表现历史的“客观规律”,从而能对活生生的生活状况予以各自不同的揭示。“小说家并不就他的思想大作文章,他是一个探索者,在揭示存在的某些未知方面的努力中摸索他的道路。他不是为他的声音,而是为他所寻求的形式强烈地吸引,只有那些符合他的梦的要求的形式,成为他的作品的组成部分。”范智红认为,正是在这方面,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经验,为当下的小说创作提供了借鉴。
当前经济问题的反思
《战略与管理》杂志以一九九七年第一期发表胡春力的《产业结构调整:我国经济发展道路的反思与选择》一文作为今年的开篇文章。胡文指出,改革以来我国经济持续的高速增长,主要是靠扩大经济规模实现的。但是,需求与供给的对应关系随着经济规模扩大、收入水平的提高,引起需求结构的变化。当需求结构发生变化的时候,供给结构必须进行调整,使供给在新的结构框架中获得增长动力,否则就会出现优势丧失,市场规模缩小等现象,以致发生经济运行的各种困难。
胡文分析说,改革以来我们已与发达国家形成了这样的分工格局:我们发展基础设施、土建及相关的能源、材料等劳动、资源密集型产业,技术密集的加工业则让给工业化国家。而代表技术进步的机电等重加工业固定资产净额所占比重从改革初期的32%,下降到一九九○年以后的20%。
对一个大国来说,靠大规模出口劳动密集型产品来发挥劳动力优势,与提高贸易效益方面似乎存在着矛盾,在资源不足的我国就更是如此。需求价格弹性很低的劳动密集型产品的大量出口,造成出口产品的价格降至极低的水平,而原材料的大量进口又提高了国际市场价格,从而提高了产品成本。在高成本、低收益的双重压力下,继续扩大出口将是困难的。
胡文指出,我国目前经济运行中所出现的一些问题,无不与现时产业结构的特征和矛盾密切相关。在现结构中带动经济增长的几个主要因素逐渐失去了往日的势头。
以劳动密集型为主的一般日用消费品生产由于供给与需求弹性的差异在国内外市场上都面临着贸易条件恶化的挑战;需求弹性高的耐用消费品产业由于开发能力不足而使市场扩大受到限制,生产能力大量闲置;投资需求虽然旺而不衰,但由于国内投资能力的限制,设备投资需求的绝大部分被泄漏到国外,国内有能力承担的土建工程投资又由于高投入、低回报、慢运转而使宏观效益下滑。这些因素的叠加,使结构中的矛盾冲突加剧,终于在经济运行的各总量指标上,包括增长速度、就业、物价、货币供应等方面反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