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城市

1997-07-15 05:30张钦楠
读书 1997年8期
关键词:巴黎建筑

张钦楠

《读书》的英译是什么?Reading Books还是Reading?我赞成后者。因为人们阅读的主要对象虽然是“书”,但从来就不限于书,广而言之,音乐、绘画、雕塑、建筑、城市乃至汽车、飞机、轮船,当然还有人自己,都是可以阅读的对象。他们往往比书本还要生动、丰富。

城市也确实像一本书。一栋栋的建筑是字,一条条街道是句,街坊是章节,公园是插画。透过它们,阅读者见到了“人”,现在的、活着的人,和过去的、死去的人。正如邱吉尔所说的“人塑造建筑,建筑塑造人”,人造的城市也缔造了自己的独特文化。同是中国人,上海人、宁波人、北京人、广州人、深圳人,各有其特性,外国亦然。归根结底,人们阅读城市的目的是寻求认同(或不同),这难道不是所有的阅读的目的吗?

我是搞建筑的,由于学习和工作关系,慢慢地养成了阅读城市的习惯。每到一处,总是先要找一张地图,了解它的布局,然后寻访它的标志,观察它的建筑、街道、树木,以及人们的衣食住行,试图感受它的文化特征。久而久之,慢慢地形成了一套阅读方法。这套方法,没有什么创造性,基本上都是“拿来”的。

第一个“拿来”,取自美国的城市学家,麻省理工学院的凯文·林奇(KevinLynch)教授所提倡的“认知图(cognitionmap)”。方法就是让一个非专业人员根据自己的印象和记忆,描画一张本城市的地图。一般来说,他总是只记得几座标志性的建筑物(巴黎的艾菲尔铁塔、凯旋门、巴士底纪念碑等)以及最主要的马路。然而,这幅潜在于每个人头脑中的“认知图”,却成为他的一个参照坐标图,可以在没有地图的指导下寻找方向。这实际上往往成为阅读城市的第一个成果。

在某种意义上说,阅读城市与阅读书本的不同点在于,后者主要是历时性的,而前者却是共时性的。然而,如果假之以时,它也可以成为历时性的。例如,我是出生在上海的,幼年时上海在我脑中的“认知图”就是由外滩、南京路和霞飞路(现在的淮海路)构成的希腊字母π,而现在,加上了浦东电视塔和浦西的新客站、体育中心等,它就变成了中文的“亦”字。同样,原来的北京城,是个由城墙构成的“回”字,有了三、四环路,就变成了双层的“回”字。于是,我不无有失公正地认为,上海究竟是一个开放性的城市,而北京却始终摆脱不了它的“围墙文化”。其实,上海现在也开始建造环路,但它始终是以放射性的路系为主,而北京则更多地侧重于环路,以至环与环之间的交通成了灾难。

我的第二个“拿来”,取自美国康奈尔大学的柯林·罗厄(Colin Rowe)教授。他的一个重要理论贡献就是提出了“拼贴城市(collagecity)”的概念。他认为城市是一个历史的沉淀物,每个历史时期都在这个城市留下了自己的印迹(沉淀)。他反对以“现代化”为名,对原有城市的大拆大建,其中包括西方现代主义建筑的创始人之一勒·柯布西耶(lecorbusier)提出的“明天的城市”。以巴黎为例,后者设想原来的那些带了芒萨屋顶的联排住宅建筑都被一栋栋高入云霄的摩天楼所取代,空出了大片绿地,这就是现代化的乌托邦城市,罗厄则主张新旧的共存。他还提倡用一种“图—底法(figure-ground method)”来识别(阅读)城市,就是把实体的建筑物在地图上涂成黑色(图),让虚体的城市空间(道路、广场、公园等)保留为白色(底)。他对比了勒·柯布西耶“明天的城市”与意大利的一座“拼贴”式的“历史城市”的“图—底”,就明显地揭示了前者的单调和后者的丰富。所幸的是,巴黎并没有接受“明天的城市”,而是接受了拼贴的形象,城市本身就成了一个绝佳的历史博物馆;同样可忧的是,北京却好像在拥抱着这种“现代化”的梦境,“古”不断让位于“新”(包括那些带上帽子、亭子的“假古董”),它的围墙式的环路和高楼式的群体显得格格不入。与此相应,上海好像也在对自己的里弄文化开战。现在,京、沪的胡同、里弄所以尚未拆完,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这里也涉及一种观点,新是否必须取代旧?还是应当容纳旧?这就是罗厄与勒·柯布西耶的分歧所在。

与拼贴理论相关的,是城市的演变方式。最初的拼贴理论,是以城市的渐变为基础的。历史像一条长河,各个时期的建筑就像动植物的化石那样,一点点地沉积下来,拼贴成现在的面貌。然而,近年来,生物学中的“突变”理论也影响到城市领域。一九九六年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召开的世界建筑师大会上,“突变”理论似乎占了上风。人们列举各种实例(包括上海浦东的陆家嘴)来证明城市的主要变迁,几乎都是突变的。拼贴是多次突变的积累而已。这一点,许多搞城市规划的人可能会有同感。我们现在的城市规划,从理论到实践,大量地渊源于五十年代的“老大哥”,实践结果往往是“变化快于规划”,使许多规划在通过之日,就成为“墙上挂挂,图上画画”之物。

与突变理论相关的,是“模糊地段(terrainvague)”的概念。二十世纪城市规划中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搞“功能分区”,把城市切分为居住区、商业区、金融区、工业区等等,最为典范的是巴西在六十年代建造的新首都巴西利亚。这种做法有它的优越性,但是不能走极端。这种理论(它与勒·柯布西耶的“明天的城市”是相互呼应的),加上房地产商的利润动机,是许多历史名城遭到破坏的主要原因。后来的理论主张以人为本,城市的各个区段,都要有“人气”,要每天二十四小时有人在。但是,城市的突变性发展,往往使某些地段的功能突然变化,形成了“模糊地段”,在功能分区最符合“理想”的城市,这种“模糊地段”也最容易产生。例如,航空事业和高速公路的发展,使许多大城市的火车站以及它周围的服务建筑群走向衰落,成为功能模糊的地段。对于这种变化,人们可以有几种态度,一是墨守原来的规划分区不变,从而使这一地段日益破败;二是听由房地产商去再开发,弄得杂乱无章;三是由城市主管部门组织各方面的专家(包括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等)进行研究,赋予它新的城市功能,再让房地产商去开发,结果是大家得利。华盛顿的联合车站区、巴塞罗那的旧码头区、新加坡的内河边沿,都是这样做的,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我们的城市,也不乏此类地段。上海的外滩、人民公园、人民广场都是例子。外滩从殖民主义的金融区变成市政府的所在,现在又确定为对外开放的金融区,但又不是简单的恢复,上海人把这个地段改造为一个开放的景点。在这里,人们可以游览、聚会、餐饮、摄影、练功、休闲、听音乐、读报纸,人流和车流各得其所。在这里,人们面对隔江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和陆家嘴正在升起的高层建筑,背后是经过整修的老银行大楼,过去、现在、将来融合在一起,自然产生一种自豪感,这是一个城市建设的成功典范。与之相比,人民广场的处理就略显不足。这个广场和它以前已形成的人民公园(过去的跑马场)本来可以做成比纽约中央公园更为引人的中心场所,但是可惜的是,一座建筑形象上并不很出色的新市府大楼把二者切断了,历史的沉积:国际饭店、大光明电影院、跑马厅都被抛出视线之外,使这里缺少了一种本来是可以存在的历史景观,令人感到遗憾。

我的第三个“拿来”取自意大利新理性派的阿尔多·罗西(AldoRossi)。他写了一本洋洋大观的《城市的建筑学》,我看了几遍,却从未能全部读完他的那些详尽的论证,但是给我影响最深的就是他认为城市是由它的标志(英译本用Landmark,里程碑)和母体(英译本用ma-trix)组成的,二者缺一不可。这个见解,虽然说出来并不新颖,但对于阅读和理解城市,却非常重要。林奇的认知图中是只有标志的,因为它起着导向坐标的作用,但是,每个城市中那些林林总总的普通建筑——“母体”,却始终潜隐于人们的头脑之中,成为阅读和识别城市的重要成份。人们认识老北京,除了天安门、北海白塔、前门箭楼等之外,主要是通过它的胡同和四合院来理解北京的居住文化;同样,人们认识老上海,除了国际饭店、跑马厅等之外,主要是通过它的里弄和石库门。事实上,每个城市的居住建筑形态,都是城市阅读的主要部分。法国的芒萨屋顶、德国带斜线的方格墙面、意大利的半圆拱券窗和廊,乃至澳大利亚人喜用的铁皮屋顶和遮阳等,都蕴含着许多文化信息,可以牵引出众多的联想。如果一些大城市把自己原有的、值得骄傲的“母体”群统统拆光,留下几栋“标志”建筑,且不说城市功能的失衡和破坏(许多西方大城市的闹市区变成“鬼城”而不得不再改造以恢复“人气”的教训),就是在“可读性”上,也会变得枯燥无味,如果必须用功利主义来理解的话,就不妨用旅游吸引力的失落来说明。

当然还有一些可以“拿来”的东西,但是,对我来说,以上三者已经够了,我就用它们来共时性和历时性地阅读我经历的城市,从这种阅读中寻求某种乐趣:就是试图识别这个城市的文化特征。

我在去过和住过的城市中,最喜爱巴黎和北京,虽然由于居住在其中,我对后者有些超乎情理的苛求。这两个城市都是历史文化城市,我对它们的阅读,寻求的是了解和比较它们在“文化容量”上的区别,也就是它们能否和如何对待、吸收和容纳新文化,从而进一步去领略人类应当如何去取得和维持文化的延续性及前进性。

我近十年中到过巴黎四次,每次都只是个匆匆的过客,既不是留学生,也不是专门去考察的访问学者,更不可能像海明威、菲兹杰拉德那样地混迹于巴黎的酒吧,我只能凭着“拿来”的几种方法去瞬时地观察它、认识它。所幸的是,我第三次去访,恰好是密特朗总统的“大工程”陆续建成之际,而第四次去访,则是最后一项——新国家图书馆行将开幕之日,又为我提供了某种历时性阅读的机会,使我得以直接体验这些工程是否真能像它们的缔造者所希望的:把巴黎带人第二十一世纪。

巴黎和北京都有贯通全城的水面。前者是东西蜿蜒的塞纳河,后者是南北延伸的四个“海”,但北京保持了一种严格的棋盘格局,而巴黎则形成了与塞纳河流向相呼应的多轴线性。这种区别是否反映了中国人和法国人的性格差异——前者重集中和统一,后者好自由与多样呢?

巴黎的标志物反映了历史的突变:伽尼尔的歌剧院、艾菲尔的铁塔、皮亚诺和罗杰斯的蓬皮杜中心、贝聿明的玻璃金字塔等标志性建筑都引起过风波,现在都被人们接受为巴黎的识别指标。北京则始终强调历史的延续性,很少有离经叛道的惊世之作,到八十年代开始改革开放后,仍然强调“古都风貌”,于是出现了很多带了仿古帽子的“假古董”建筑。但是相比之下,巴黎的“古都风貌”,却明显地比北京要搞得更为成功。这是何故呢?

这里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在于人们对那些林林总总的“母体”建筑(特别是居住建筑)的态度。巴黎每个区(arrondissement)的居住建筑几乎都有不同的特色,而这些特色基本都能保存下来。我看到过一些中心区域正在改造中的旧房,它们的内部几乎已经全部拆除,但是外立面却用脚手架保护着,不准变动。据说这里有个“说法”,建筑物的里边是属于房主的,但是沿街的外立面则归城市所有。所以当你漫步在塞纳河沿岸以及中心区的街道上,你见到的大片建筑都是“古都风貌”。即使到了城市的边沿地段,特别是比较破旧的地段,如它的东北角,你仍然能发现历史的延续性。我的一位法国建筑师朋友就在这一段作过不少设计,并带我去看过。在这些地区,许多建筑师在设计前都要作一番仔细的调查,一是调查现有建筑的状况,决定哪些要保留,哪些要改造,哪些要拆除重建,绝不大拆大建;二是从形态学和类型学的角度考察本地段原有的建筑格局及建筑风貌,力图进行有根据的再创造。我通过他的介绍,领略了“古都风貌”是如何保存和更新的。

其实,居住建筑的功能也是不断在变化的,这是因为生活模式在变化。以北京为例,过去的四合院是为封建式的大家庭而设置的,到了后来,它们就变成了许多家庭合住的“大杂院”了,这也是许多人主张拆除它们的原因。但是我是在四合院里住过的人,那时一个院住了三家,不论从安全性、私密性、舒适性和邻里关系各方面说来,都比后来的公寓建筑要强得多。同样,我本人就出生于上海的一个石库门建筑中,在上海的弄堂房子中长大,亲身体验过“弄堂文化”的魅力。如果说这些都必然是属于“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类型,是不能接受的。不论是北京或上海,原有城区的居住密度确实过大,但这些年来,城区也扩大了许多,在城区内保存适当高密度的情况下,在近、远郊搞一些密度低一些、现代设施全一些的生活区,是可以逐步解决“大杂院”的问题的。问题是,一面提倡“古都风貌”,一面却热中于支持追求高利润的房地产商在“黄金地段”搞开发,不惜毁掉世间少有的历史文化,然后用几顶大小屋顶的帽子去搪塞,甚至不惜化几千万元的投资去盖一个毫无功能作用的古典塔楼,算是“夺回古都风貌”的壮举,又如何掩盖得了呢?通过阅读巴黎这一城市,可以理解到一个城市的“文化容量”,首要的是它的“母体”,只要这个群体保持了历史的延续性,那么人们可以在标志建筑中大胆创新而体现历史的前进性。我们可以说:“巴黎是保护真古董,创造新标志;而北京则是拆除真古董,建造假古董。”一个世间少有的东方文化明珠,正在无情的利润动机下沦落为一个普通的商俗城市,历史将为之扼腕叹息。

我曾经怀疑过像巴黎蓬皮杜中心这样的怪物,是否能在巴黎这样的古都立足?然而实地一看,登高一览,感到找到了答案。它确实是世所罕见的怪物,就像把人的五脏六腑翻到外面来晒太阳一般,把涂上各种颜色的管道翻到建筑立面,成为建筑标志,与周围的保存老立面、内部大翻新的“母体”建筑恰好形成对照,有点像上海人喜欢把自己洗过的衣服用竹竿挑出窗外形成展览那样,别有风味。从众多游人的来访以及他们的表情来看,显然多数对它是接受并认同的。这种对比手法,在巴黎的许多标志建筑中几乎成了传统。贝聿明树立在神圣的卢浮宫大院中的玻璃金字塔,体现了新与旧、现代与古典、虚与实的巧妙结合,在经过热烈的争论以后,好像也被认同了,并且成为一个地铁车站的名称。远在拉德芳斯的新“大门”与凯旋门遥遥相对,也是一老一新。在科技公园,与象征理性科学的几何形状的展览馆相对立,则是一座座鲜红的非理性的“游戏物”(1es folies),体现了结构与解构的共存。显然,巴黎在标志建筑的设计上是大胆的,一是它容纳世上第一流的建筑师来献宝,二是它容纳他们做出的离经叛道的设计,为建筑创作闯出新路子,从而体现了较大的“文化容量”。我并不是在提倡北京也搞许多怪物,因为北京有原来的文化性格,但是,过分强调与历史雷同也不见得会成功,在故宫周围搞许多仿古建筑,反而给人以“以假混真”的感觉。北京应当有自己的特色,可惜这方面的研究探讨太少了。

我第一、二次阅读巴黎,主要是读它的历史建筑、广场、公园和纪念碑。第三次是以密特朗总统的“大工程”为主要阅读对象,加上一些“母体”建筑群。那一次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那些新落成的建筑似乎也在闪闪发光,以指向第二十一世纪为己任而自豪。第四次则是阴冷的雾天,巴黎刚经历过恐怖分子在地铁中的爆炸事件,气氛有些紧张,几年前令人振奋的新建筑,现在已熔融在巴黎的母体之中,也已成为历史的沉积。我特意赶到已故的密特朗的最后一个“大工程”——新国家图书馆去。由于没有剪彩,所以对外还不开放,我只能沿它的周边走一圈,对它那由四个玻璃角楼(像四本立着打开的书)构成的建筑形象感到失望。然后漫步越过塞纳河,去寻找鼎鼎有名的由美国大红大紫的解构派建筑师盖里设计的美国文化中心,却又遇到一片凄凉,原来这个中心已因为亏损而关闭,房子也等待出售,但是我却有机会隔岸观看国家图书馆,远远看去,它好像是个只铺了地基,立了角柱的一栋未完工的大建筑。我忽然觉得,这本身含有某种象征的意义。不论当时密特朗总统是如何想的,他毕竟只能是个二十世纪的人物,二十一世纪的文章只能由后代的人物去做,今人至多不过像这座图书馆一样,铺好地基,或者立上几根柱子,整个大厦还得留给后人去建。这样一想,我似乎又能接受它了。我带了这个阅读心得,回到了二十世纪末令人亦喜亦忧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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