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树东
在辽阔的冀东大地,唐山至丰南、滦县、迁安等四周各县的沿路两旁,一座座墓碑静静矗立,几乎每一座墓碑上都铭刻着那个黑色的日子——1976年7月28日。这一天,中国唐山发生里氏7.8级的强烈地震。那是一场属于唐山也属于人类的劫难,那是世界地震史上迄今为止最悲惨的一页。
死者长已矣,然而,让生者至今难于接受的事实是,伴随着劫难的降临,一个注定要载入人类地震史的奇迹也产生了——距震中唐山仅100公里之遥,同样遭受毁灭性地震的青龙县,竟“神话”般地无一伤亡!
1995年10月,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参加会议的联合国发展支持与管理服务署的官员科尔女士获悉,在1976年中国唐山大地震中,河北省青龙县(当时属承德,现划归秦皇岛),因事先防震组织工作出色,结果无一人直接死于地震,科尔女士对此半信半疑。随后,她亲赴青龙进行了大量的实地调查,最终确信:“这的确是个罕见的奇迹。”
1996年4月11日至19日,在科尔女士的邀请下,由河北省青龙县副县长刘志新、国家地震局研究员汪成民等四人组成的中国减轻地震灾害代表团来到联合国总部,在第50届大会复会及技术讨论会上作了专题报告,介绍了青龙县在唐山大地震中减轻灾害的成功经验。新华社、美国《纽约时报》、联合国广播中心等多家新闻机构长篇累牍地对唐山大地震时的青龙县进行了报道。
一个带着传奇色彩的名字——王春清,引记者来到青龙县。
是他,当时还是一位嘴上无毛的年轻人,他的一份地震前的会议笔记,使青龙县成为奇迹的发生地,使他的名字——王春清,写进了近现代人类地震史的大事记。
握手的一刹那,我的心底泛起暗暗的激动,甚至模糊了正常的时空观念,或许是一种感觉,从他那张脸上,我总是强烈地感受着一种时空的穿越,并极力去寻找20年前有关于他的印痕,而最终却无法在我的思维中定格当年的王春清,因为,今天的王春清,实在是太普通了。
采访那几天,我们一直在一起,成了朋友,41岁的王春清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些,人很随和,穿着不太讲究,头发略长向后背去,胡子也很少刮。20年来,王春清一直在县科委做着普普通通的工作,言语中透出几分淡泊,而他的回忆却并不平淡……
1976年7月13日,地震前15天。初到县科委地震办公室工作的王春清赶到唐山,参加国家地震局召开的京、津、唐、渤、张地区地震工作经验交流会。会议期间,国家地震局分析预报室京津组组长汪成民要求作震情发言,大会主持人因日程安排较紧而未能批准。当时对京津唐地区的地震分析,国家地震局有两种观点,一是认为辽宁海城地震之后,周围几百公里范围内不会有七级以上的强震;而汪成民等少数专家则认为,近期唐山、滦县一带地上、地下异常,应给予关注。
16日晚,地震前12天。汪成民利用休息时间召集了一个自由座谈会。据王春清回忆,当时参加会议的有唐山区县和华北地区的代表五六十人,他是其中之一。他作了详细的总结笔记。王春清没有想到,这份笔记,已成为一份永久的历史资料了。在这上面,赫然记载着:“1976年7月22日至8月5日,京、津、唐、渤、张地区有五级左右的地震,下半年到明年可能有七八级地震。”
7月21日,地震前7天。王春清回到青龙县,他马不停蹄地向县科委和县革委会办公室汇报,并要求尽快安排时间向县领导汇报。当时县里正在筹备24日召开的全县农业学大寨干部会议。尽管如此,事情并没有半点拖延,当时的县委书记冉广歧得知情况后当即表示,“要安排时间向常委会汇报。”
25日晚,中共青龙县委专门为此召开的具有非常意义的常委会,发出了全县掀起防震紧急行动的号令。
这份标明“1976年7月25日20点30分”的常委会会议记要已经泛黄了,它不可辩驳地告诉人们,唐山大地震,青龙县做了充分的准备的。
7月24日,地震前4天。全县800人农业学大寨会议上,县委传达了近期震情的通报,并决定每个公社回去一位负责人,抓紧组织防震工作。
7月25日,地震前3天。全县召开电话会议,县委书记冉广歧亲自布置防震工作。
7月27日,地震前1天。当时的县科委主任王进志继续在学大寨会议上宣传防震知识。
7月28日凌晨3时42分,地震发生。
县委要求各公社、县直单位必须召开紧急会议,公社干部包大队,大队干部包生产队,连夜向群众传达震情,加紧组织防震抗震。晚上每个村庄都要安排民兵值班,对危房进行检查。县、社广播站不停地讲解防震知识,要求群众晚上睡觉不关门窗,避开高大建筑,并动员全县60%的人口在外露宿。地震前4天县百货公司在外面搭了临时帐篷售货,部分小学搬到室外露天上课。400多个地震观测点遍布全县各个角落,“山雨欲来风满楼”,青龙上下处于临震状态。
为了取得第一手材料,5月10日,我与县科技局的朱局长一起来到肖营子镇下打虎店村采访。这里离青龙县城50华里,与唐山迁安搭界,是当时青龙县一重震区。在这里,我见到了当年的村长、现在已经74岁的老人于长明。
老人回忆说:“那会儿我是村长,支部书记在县里开会,打电话告诉家里说最近有地震。我也闹不清楚啥叫地震,可又一想,政府不好瞎白话不是,就找来村干部和民兵,赶紧向群众宣传。大喇叭广播,派人巡逻值班,可热闹啦,民兵帮着各家各户搭防震棚子,棚子不能靠墙,不能靠树,都是用破布、草帘子搭的,凑合着住呗,总不能等死。可也有不怕的,你比方说于立明,人上岁数了,不愿意出来,说‘我死也死在屋里,后来我就三番五次地劝,实在没辙就只好把他抬出来了。剩下几个没出来的,民兵们天天去察看门窗关了没有,还给他们在小本子上记上,不出来就扣每个人20分工分……”老村长说他地震那会儿像个“马鞑子”(当地旧时指土匪),而他这个“马鞑子”却始终没有意识到,他创造了奇迹的一部分。
采访在全县各地进行。当时的大杖子公社党委书记张树枝回忆:“地震前公社专门成立了防震领导小组,我挂帅主抓,各村各队都安排民兵,昼夜轮流值班,天天宣传防震抗震知识,那时候村村都有大喇叭,家家都有小喇叭……”当时的小马坪公社副书记王春和介绍:“许多防震知识家喻户晓,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自制地动仪——脸盆上倒立着一个酒瓶子……”龙山中学的高存衡老师说,7月27日下午,他发现学校附近有黄鼠狼、老鼠成群搬家,并汇报到学校,学校当即通知全校师生晚上睡觉要警觉,不准关门窗,一旦有险情立即撤往东山,以防水淹。夜间发生地震时,百余名住宿师生安全撤离,幸免于难……
为了验证采访对象的可信度,在没有经过事先安排的情况下,我又单独采访了凉水河乡落地村的村民周凤和段九银,据他们回忆:“当时村里住着上面的工作宣传队,把村民们召集起来开会,说最近有地震。开始人们不太相信,那时候管‘地震叫‘地动,老辈人说,‘地动山摇,花子抡瓢,好年头儿啊。后来经过民兵做工作,人们都明白了,家家都在脸盆上倒立着一个酒瓶子,瓶子一倒,脸盆一响,就是地震。地震后村里三分之一的房子都倒了,全村800多人没死没伤。”
采访中有一点遗憾,没有见到另一位很有说服力的当事人,不过他的故事在青龙尽人皆知。他叫董武,是县医院的一位大夫,采访时他在北京。1976年7月27日,他出差到唐山住在亲戚家里,提醒亲戚这几天要注意地震。当晚,他们把衣鞋袜都放在床边,开门开窗睡觉。地震发生时,他帮助亲戚一家四口安全跑出,而整一排房子的其他人家却倒在碎石瓦砾下,再也没有站起来。
也许不必再罗列更多的例子了,奇迹毕竟不同于玄虚。在强烈的震动中依然站立的青龙百姓们不会忘记,龙王庙、三间房、白家店、八道河等400多个观测地震旧址依稀尚存,那3.7万份防震手册已经黄痕斑斑,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青龙,离7.8级震中115公里,离7.1级震中仅60公里,房屋倒塌损坏18万间,除一位老人震后因惊吓死于心脏病外,全县不但无一人直接死于地震,相反,地震发生仅5个小时,他们派出的医疗救护队就出现在迁安、遵化的救灾现场。
青龙归来,我接连几夜难于成眠,眼前总在浮动着那一幅幅画面:一幢幢大楼轰然倒塌,一条条街道血染黄沙,和那一扇扇洞开的门窗,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喇叭,一只只倒立在脸盆上的瓶子……
无疑,青龙人民是幸运的,而幸运中却折射着难咽的苦涩,以致于人们的奇迹,也只能随之而暗淡了、沉默了。他们与外界恢复通讯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是这样一句情感复杂的询问:“为什么你们搞了防震,而我们却一无所知?”
让青龙说什么呢?是的,太惨了,那顷刻间的毁灭,那废墟上的挣扎,以及那长眠地下的24万灵魂,所有这些,青龙惊呆了,震慑了。或许他们不忍心用一直平静的目光去面对那个残缺的唐山。
唐山,以及有关唐山的奇迹,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独怆然而涕下”。1976年的唐山,已经不仅是一座城市的名称,而是一段历史的代名词。在联合国的讲坛上,她用她惨痛的代价和并不庆幸的奇迹,再次向世人回顾了那个沉重的日子。而今天,20年后的今天,到底应该是纪念的忘却,还是忘却的纪念?
或许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被联合国视为奇迹的防震经验:科学技术与政府行政管理相结合。青龙高度重视与群测群防的成功实例,正是这个经验的验证和依据。
青龙人民的奇迹,难道不足以让我们的科学家和社会学家认真思索吗?奇迹本身并不伟大,或许它最大的意义,就在于警示人们不重复历史的悲剧。在今年5月3日包头发生6.4级地震之后,科学家们透露,自90年代开始,我国大陆地震活动进入第五个活跃期,至今已经进入活跃期的高潮期,估计在未来的几年里,我国的大陆地震活动仍很活跃。
人们期待着,在人类与自然灾难抗争的过程中,少一些眼泪,少一些悲哀,以生存为本的人类,不能容许有太多的失败。
奇迹,曾经沉默在24万墓碑的背后。
让我们肃立,静默为这奇迹划上沉重的句号。
(戴琳摘自《中华周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