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永波 赵兰
1995年6月,一个阴雨濛濛的上午。
沂蒙山麓于河村一户并不宽敞的农家小院里,哭声凄凄,纸幡翻飞。一个中年妇女的葬礼正在肃穆凄悲的气氛中举行。
缀着白花和黑纱的遗像前,死者的亲人长跪不起,悲恸欲绝地哭诉着:“嫂子啊,您不能走,您的养育之恩,我们还未报答啊……”
不公的命运
张敏本是个城市姑娘,然而,1973年4月,在市委担任要职的父母一夜之间成了“反革命”,不久“畏罪”自杀。
这年秋天,张敏含泪告别生活了18年的省城,“上山下乡”,回到了沂蒙老家。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1974年5月,张敏与仅有几面之交的村民王玉成建立了家庭。
婚后的第二年春天,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了。没想到女儿的降生,给张敏带来的却是灾难。婆婆和丈夫把生女的“罪过”强加于张敏,整日脸难看,话难听。
悲惨的命运才刚刚开始。这年冬天,张敏因子宫肌瘤做了手术,再也不能生育,唯一的女儿又被无情的麻疹夺去了生命。这时的王玉成已进了公社工宣队,随着地位的变化,他对“没用了”的妻子更看不上眼了。
张敏真想一死了之,追随爱女而去,可一想到含冤死去的父母,她又倔强地活了下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王玉成与一个女同事乱搞男女关系,双双被单位开除。两人私奔东北半年后,王玉成在沈阳死于一场车祸。
以德报怨
此时的王家,上有常年生病的寡婆,下有五个未成年的弟妹,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却没有一个劳力挣工分。张敏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份量。
1976年7月,婆婆病情突然加重,吃、喝、屙、尿,样样都是张敏照顾。有一次,婆婆突然要吃香蕉,张敏跑出四十多里才买到。
刻薄的婆婆被张敏诚挚的孝心感动了。临死前,她抓住张敏的手久久不放:“敏儿啊,娘对不起你!你答应娘,另找个人过吧,你太苦了……”张敏望着五个未成年的弟妹,哭了。
1976年,沂蒙老区洪灾加虫害,庄稼几乎颗粒不收。张敏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拔野菜。实在熬不下去了,为了不让弟妹们挨饿,张敏步行二百多里路,到临沂典卖了祖传的一只银手镯,买了口粮。每次吃饭,张敏总说不饿,直到小叔小姑上学去了,她才一粒一粒地把桌上的饭渣拣到口里。张敏常常饿得头昏眼花,直冒虚汗。
这次饥荒,给张敏留下了严重的胃病。
对五个弟妹,张敏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慈爱。
每天晚饭后,她做完当天的家务,就开始检查他们的功课,帮助他们分析做错的原因。哪个当天的作业做不完,张敏是不会让他们睡觉的。三九天,滴水成冰。张敏上山砍柴,生火卸寒。弟妹们灯下学习,张敏坐在旁边陪读,做着针线。酷热烦闷的夏夜,张敏手持一把大薄扇,给他们驱蚊送风。一晚下来,俩胳膊酸痛得不能动弹。
张敏付出的心血终于有了回报。兄妹五人在张敏的教育下,学习都很刻苦,每个人在班里成绩都是名列前茅,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几年下来,单奖状就贴了满满一墙。
1979年8月,王玉东以全县最高分的优异成绩考进了哈尔滨工业大学,成为建国以来于河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玉东有出息了!”那一刻,张敏高兴地拿着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亲了又亲,好像考上大学的不是玉东,而是自己。
五年来张敏第一次笑出了声。
她选择了艰难
1982年3月17日,张敏的命运出现了转机。两名从省城来的干部带来了张敏苦苦期盼了九年的喜讯:父母的冤案平反了!此时的张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跪在父母的灵位前放声痛哭:“爸妈,从此以后,你们再也不是反革命了……”
这一夜,张敏失眠了。她遇到了一道人生的难题。一张“户口迁移证明”和一张“待业青年就业通知”,毫无疑问,这将会把张敏带向一个舒适幸福的天地……然而,相依为命多年的五个弟妹将会被迫离开心爱的学校,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度过一生。怎么办?张敏犯难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敏就步行去了乡里。省城来的人在等着她的答复。
小叔小姑起床后,不见嫂子的踪影,傻眼了:嫂子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兄妹四人绝望地抱头痛哭起来。
然而,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中午时分,嫂子又回来了。嫂子是带着五张分别写有他们兄妹名字的存折回来的。嫂子把父母补发的一万元工资全部存在了他们的名下,那是嫂子为他们上大学准备的费用。
“弟弟,妹妹,别担心,嫂子不会离开你们,不会,永远不会……”两张表格成了碎片,那是嫂子今生的幸福啊!
“嫂子……”兄妹四个哭成了泪人。
心血结硕果
十年间,五兄妹纷纷用自己的汗水和一个个喜讯报偿着嫂子的殷殷心血和拳拳母爱。
1983年7月,二弟王玉东以全优的成绩圆满完成了学业,把得到的最后一笔奖学金和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合在一起,给嫂子买了一件暖和的呢子外套。
1984年8月,玉东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母校硕士研究生,还领回了一个温柔漂亮的女朋友。
1985年,喜讯再度传来,三弟王玉河被武汉大学录取。玉河双手捧着通知书跪在嫂子跟前,泪流满面,“嫂子,感谢您!我王玉河永远感谢嫂子的养育之恩……”
之后,老四王玉林考中南开大学法学系,毕业后,将成为从穷乡僻壤的故乡走出去的第一个律师。
1989年,五弟王玉亭成为东北工业学院的一名新生。
1994年,小姑玉凤也考进了山东工业大学。
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如今只剩下了冷冷清清的张敏一个人,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又乏又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已经成家的三个小叔牢记嫂子的养育之恩,“没有嫂子辛苦操劳,哪有我们兄妹的今天?”
腊月二十四,是嫂子的四十岁生日。这天晚上,全家人围坐桌前。张敏微笑着,轻轻划亮火柴,点燃了生日蜡烛。顿时,四十根浓缩了她四十载艰辛甘苦的红蜡烛燃成了一轮金黄色的“太阳”。
玉凤提议唱支歌——《烛光里的妈妈》。“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您的黑发泛起了霜花……”小叔、小姑和弟媳们一齐唱了起来,歌声充满了对慈母般的嫂子满腔诚挚的感激之情。
张敏两行热泪顺着她的面颊流淌下来,一滴滴溅落在光滑的桌面上。许久许久,张敏才从泥塑般的神情中清醒过来……
嫂子,你真的走了?
常言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几年来,嫂子欣慰之余的那种挥洒不去的哀愁和孤寂,却瞒不过与她相依为命的小姑。玉凤给嫂子找个伴儿的提议,立即得到哥嫂们的一致支持。这次,玉凤一回来就托人替嫂子张罗人选了。经多方了解打听,终于有了合适的人选:本村民办教师李文刚丧妻不久,为人憨厚、诚实,带着一个八岁的女儿艰难度日,更令人欣慰的是,他对嫂子极有好感!
经过全家人反复劝说,张敏终于点了头。腊月十七日,两个具有相同命运的不幸人幸福地结合了。小叔、小姑、弟媳,还有三个调皮可爱的小侄子纷纷争着向张敏道喜祝福。嫂子的两腮挂满了幸福的红晕。
然而这幸福来得太迟太迟了!
开春不久,张敏因农忙劳累胃病再次发作,并且一天天恶化,后来竟到了屙血的地步。丈夫李文刚征求张敏的意见:“要不要发电报召玉东兄妹几个回来?”张敏思考良久,最后还是无力地摇了摇头,“玉东他们忙啊,算了吧!”
5月底,张敏转到临沂地区中心医院作理疗,这时,确诊结果竟是胃癌晚期。
看到妻子整日唠叨玉东他们的名字,思念之情溢于言表。李文刚又一次提出给玉东兄妹发电报,再次遭到张敏的拒绝。直到6月21日,张敏病情再度恶化,丈夫才瞒着她发了五封“嫂病危速回”的加急电报。
兄妹五人匆匆赶到医院时,张敏已昏迷不醒三天了。李文刚告诉他们:“你嫂子昏睡中还不时呼唤你们的名字。”兄妹五人泣不成声……玉东含着眼泪把一只金手镯戴在嫂子枯瘦如柴的左手腕上。他永远忘不了嫂子卖掉祖传的银手镯给他们换口粮的一幕。
人最痛苦的,莫过于带着未遂的心愿离开这个世界。嫂子最终没能够睁开眼睛,最后看一眼倾注了她半生心血的亲人们,这是她终生的遗憾啊!
安息吧,我们的好嫂子。
(袁辉摘编自《新闻人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