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焕辉
读大四了,我依然忘不了16岁做木工师傅的那一段经历。
14岁那年,我读初二,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我把泪水和那晦涩的数理化公式一起咽进肚子里。一年后,我考取了重点高中。但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没有把我带进书声琅琅的教室,我在中国人最传统的拜师礼行过之后,接过了师傅给我的那把5斤半重的斧头,开始我那木工手艺生涯。几年以后的今天,我与我的同学较手劲,他们总是败北,他们哪里知道,这双已很白净光滑的手,曾经在举过两天的斧头后连筷子都拿不住过,甚至由于左右手用力的偏废,我的背肌发育成了畸形的大小悬殊的左右两块。
3年多走家串户的木工生活,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听到主人对我们揽活的承领。那主人的土语就像唱诗班的音乐,因为到了这时就意味着我们不用空跑、只要挥洒几天的汗水给东家造出一件件有用的东西,就有一笔工钱。这钱的意义太重大了:师傅庄稼地里的化肥,师兄备婚的积蓄,我呢?要替母亲还掉几个月来赊盐典醋的贷款。于我而言,那一刻的豪迈,那一份证明,那一种成就感决不亚于那位从特洛伊征战大捷而返的古希腊英雄。
师傅是个好人,打破行规,在我从师6个月后就给了我正常的工钱,而我回报师傅的是我能用我初中学过的平面几何知识迅速地解析出任何一种新式家具的图纸,然后物化到实际的操作中。
最乐意给山里人做事。
山里人厚道,大山般的胸怀,不但不挑剔你的手艺,而且招待特别周到。管吃管住,家里有鸡则杀鸡,实在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把几捆鲜嫩的笋干煮开,照样跟你开怀饮老酒。他们不仅讲义气,更有意思的是他们喜欢图个好彩头。记得我们给一位姓李的人家做书箱,我的师傅在完成书箱后说了一句:此箱能装金书宝卷。这可乐坏了主人一家,晚宴上,倾其所有,全家大小给我们轮番敬酒。像这样的情况,我们在山里人家经常遇到。
当然,手艺人也有受气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小镇上做了一个木橱子,主人不满意,要我们自己买下,那种情况只有在城镇的人家做才会发生。山里人不同,他们用硕大的土陶缸倒茶水给你喝,你能想象他能为难你吗?记得有一回,我们给一个山民做饭甑,不小心做大了尺寸。他不仅不怪罪,反面很高兴,说是给他们带来了人财兴旺的好兆头。城里人精明,他们能算出我们三个人一天能吃掉他们他们半个月的口粮,于是都是包工。对于用料则更是精打细算,要求用最小的材料做出最好的东西。4cm3的木方不能用4.5cm3的木方做,那样叫浪费。我们得花好多时间挑挑选选搞出最佳的用料方案。否则他们就会像那位主人一样要我们买下东西或赔偿材料。师傅是宽容的,没有批评我们,却又每次都谦恭答应了主人的要求。也许那份委屈,那份谋生的艰辛只是师傅手上一颗小小的伤疤,算不了什么。那时,最委屈的是我,我还太小,经不住这份人情冷漠的打击,心情总要难过好几天。后来经历多了,自己的心壁也增厚了很多,渐渐能够承受一些激动,一些打击。以至此后我在两次高考落榜后没有悲伤没有气馁;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也没有过份欢喜,心情反而平静得像一泓清水。
就在东家很亲切自然地叫我为师傅的时候,就在我能把5斤半重的斧头挥洒半天而不须揩汗的时候,我摸出了随行我三年多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我估摸着、我有了能供我花费2年左右的积攒。我重新翻开了课本,想去报考师范。可是,我的老师告诉我师范只招应届生!我的资格不符合,直到我到高中补习班里上课,我的老师还不相信我会报考大学。我能拥有的是那份坚韧,那份如被斧凿磨起的手上的老茧的坚韧。我谢谢它,那几年木工生涯带给我意志的磨砺。要不,光是高中3年英语课本的那些单词都会使我退却,更淡不上今天能堂而皇之成为一所高校外语学院的学生。
而今,每次与外教结束交谈,从外专招待所回宿舍,经过学校的木工房时,我就有种冲动,巴不得进去干上一阵几。那时师傅会惊讶吗?一个带着眼镜,夹着朗文词典的我,竟会木工手艺?
记得电视机里曾介绍一位木工出身的上海某大学的计算机博士。当年用过的那些土里土气的锯子,刨子,凿子就放在摆着微机的书房里,那画面的定格很打眼:一双挥舞斧头的手成了一双轻敲键盘的手,一双使用旧世纪鲁班工具的手,成了一双操纵现代化工具的手。这过程的迈出靠了什么?只有那博士自己才知道。那一天我铺开信纸给妈妈写信,要她千万要留住那堆生锈的工具,不要让邻居借走,更不能丢弃。
我手上的老茧终有一天会褪去,而那堆生锈的工具却是我初涉世的精神磨砺和日后生活的力量源泉,我岂能随意废弃?
(摘自《涉世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