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的大学之梦

1996-12-31 20:50张茂龙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6年5期
关键词:养母灰姑娘外婆

张茂龙 侯 夙

小弃儿:没有天堂的日子

在孙乙的记忆中,1985年7月14日这一天多么惨烈!

8年的挣扎,8年的血泪,她终于赢来这一天,她坐在中考考场。为了读书,她付出了多少?从家门到校门的这条小路,孙乙眼泪和汗水,可以汇成一条小河。这次中考前,养母有话在先:你必须考上省重点高中。

一定要考上省重点中学,她别无选择!

因为别无选择,孙乙准备很充分,考场发挥很好。

今天考的是第三门课数学。孙乙一早煮好粥,匆匆喝下一碗米汤就奔赴考场。数学试卷还没做到一半,考场外一片喧哗,孙乙抬头一看,竟是妹妹哭哭啼啼找她来了。监考老师叫出了孙乙。

“姐,妈跟爸打架,喝了农药送到医院了……”

容不得多想,孙乙拔腿就往医院跑……

中考揭榜,孙乙没能考进省重点,而是收到一张普通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凭这纸通知书,养父养母就有了逼她弃学的理由。

“我要读书,我想读书哇!”孙乙躲在外婆的窝棚躲在外婆的臂弯里嘤嘤地哭着。

外婆这间摇摇欲坠的小窝棚,是小孙乙在这个世界上惟一能替她遮风挡雨的天堂。其实,孙乙的生活没有天堂。

她不知道她的生日,她的生父生母。

1973年8月5日,一个叫薛王氏的老奶奶在马鞍山钢铁医院门前捡起了一个女婴。全家都反对薛王氏收养这个弃婴,薛王氏为了收养孙乙,同家人反了脸,搬到堆放杂物的窝棚住。薛王氏去做保姆,拉煤,洗衣,一人揽几份工,换来米汤,喂养这个可怜的弃儿。孙乙因为从来没有吃过奶水,从此落了个怪病:奶过敏。至今孙乙吃任何带奶味的东西都会吐出来。

喝着薛王氏的米汤和稀饭,小孙乙一天天长大,薛王氏却一天天衰老。薛王氏的丈夫去世后,她无法养活孙乙。孙乙来到薛王氏的独生女家,有了养父养母和两个妹妹,薛王氏这位善良贫穷的老人,成了孙乙的外婆。

孙乙全家生活靠的是养父在工厂挣的80元工资。苦难的生活使孙乙过早地懂得了人生。她4岁就能趴在锅台上洗碗,5岁便能带两个小妹妹,6岁就能做饭、洗衣服,7岁便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5岁那年,外婆带孙乙到小学邱老师家带孩子,邱老师见孙乙喜欢读书,就特许孙乙做旁听生。一个学期下来,旁听生的考试成绩居然排在全班前头。老师让孙乙转为了正式学生。

孙乙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为了能够读书,她起早贪黑,不误家务,不误功课。她的书包里总装着几只冰冷的山芋,那是她的口粮。因为家务活太多,她常常顾不上吃饭,饿了,啃几口山芋。从小学到初中,孙乙的成绩一直保持在全班前3名。

老天真的不睁眼,偏偏在中考这个节骨眼上,让养母喝农药自杀!养母被救过来了,却救不了小孙乙的重点中学梦。

外婆实在太老,太穷了,如今她惟一能给孙乙的,是伸出她干枯的双手,把孙乙紧紧搂在怀里,颤颤地哭喊:“老天,可怜可怜我苦命的孩子,给她读书,她只是想读书呀,老天……”

孙乙能够忍受责怨和打骂,能够吞下全世界的苦果,却承受不了就此辍学的厄运。绝望的孙乙想到了出走!她天真地想:离家出走,去省城合肥,那儿肯定能找到学校读书!于是,在一个夜晚,孙乙悄悄起来,将聚宝罐里的全部家当,共2元5角9分硬币倒了出来,背上书包,逃向合肥……

到了合肥,孙乙懵了,人海茫茫,哪儿是自己的安身之处呢?夜幕降临了,孙乙还在马路上无目标地乱撞,路人以为她是迷童,要把她送去派出所,她吓得哭了起来……第二天,孙乙被送回庐江家中。

因为出走效应,因为舆论压力,孙乙终于能够上了高中。

小尼姑:凡尘未了求学念

高中,是孙乙人生最苦难多舛的一页。

正当孙乙高高兴兴坐在高中课堂学习的时候,一场灾难又悄悄降临在这个弱女头上。长期的劳累和营养不良,孙乙的身体垮了。她头晕呕吐,仅三两个月,便瘦得皮包骨头,满头浓黑的头发变得又稀又黄。外婆拼命弄了一些钱送她到医院,孙乙不得不休学治疗。

病稍相好转,孙乙就挣扎去上学,养母说,由于给她治病,家里花了许多钱,她必须顶替养父去做工。孙乙抹着眼泪上了班。两个星期,孙乙3次晕倒在车间。

外婆搂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孙乙,老泪纵横地对孙乙说:“孩子,你命真苦,凡尘俗世真的不容你呀,外婆送你出家,让菩萨保佑你,给你一条活路……”

外婆把孙乙送到距庐江县城20里处的水姑庵。

小孙乙削发为尼,法号静月。静月才13岁。

水姑庵连静月在内,只有5个人。

静月的生活,静如死水。静月惟一未死的是“我要读书”的心愿。夜深人静时,小静月点燃蜡烛,把偷偷带上山来的书取出来读。蜡泪吱吱滴在案前。静月没有眼泪。她清楚眼泪救不了她,如同菩萨救不了她一样。能够给她苦难的生活带来希望的是读书。微弱的烛光和沙沙的翻书声引来了东厢房师太的干咳声。

“睡吧,这样师太会生气的!”师姐们提醒她。

静月叹口气,躺在床上。身在尼姑庵,度日如年。

一天下午,静月正在山上割韭菜,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叫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同学章丽群:“孙乙,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我上你家,你妹妹说你当了尼姑,我还以为开玩笑呢!你真的要在这儿呆一辈子吗?”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静月的眼圈红了。

“哎,还是下山去念书吧,我们大家帮你。翻年就高二了,课程很紧。你不是说要考大学吗?”

静月静不下来了。她喜欢读书,她不能丢掉书本。

章丽群第三次上山来看望她的时候,静月下定决心:走出佛门,回到人间,继续她的学业……

灰姑娘:四个破灭的大学梦

1987年3月,14岁静月在水姑庵度过了240多个日日夜夜后,还俗返家。

外婆突然告诉孙乙:“你表哥河生来信了。”河生是外婆养子的儿子,在新疆成了家……

孙乙眼睛一亮:“外婆,我去新疆找表哥,兴许在那儿可以念书的。”

那天,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14岁的孙乙带着外婆积攒下来的100元钱一袋炒米上路了。汽车开动了,外婆瘪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用衣袖抹着眼泪。

3天3夜的火车,接着是4天的汽车,孙乙终于在一路热心人的帮助下到达了新疆阿图什市河生表哥的家,推开门,一句“表哥”还没喊出来,孙乙就晕倒在地。

河生表哥不但安顿了孙乙的生活,而且出高价学费让她进学校读高中。孙乙头一次感受到了除了外婆的小窝棚外,她还有另一个天堂!孙乙很快补上了缺漏的课程,学习成绩赶在班里榜首。边疆学生考大学,可以照顾30分,孙乙觉得上大学已经不是梦想。

高考在即,孙乙的户口还没有转到新疆。没有所在地的户口,就不能参加当地高考!尽管孙乙多次写信请求转户口,但养父母并没有理会,他们对孙乙没有进工厂做工一直耿耿于怀。孙乙只好千里迢迢返庐江求情。

这是人世间最不幸的失之交臂!

就在孙乙回庐江求迁户口的同时,老外婆为了帮孙乙参加高考,卖掉了小窝棚最后一件可以换钱的东西,带上迁户口的证件踏上去新疆的千里路程,外婆拼了老命破釜沉舟也要帮孙乙上学,婆孙俩却擦肩而过!

孙乙回到家,便躲进了外婆空荡荡的小窝棚,孙乙病倒了。工厂的领导来了,劝孙乙听养父的话,先到工厂上班,再找机会上学。孙乙被迫穿上肥大的工作服当上了电焊工。上班一个月,外婆病怏怏地回来,她是在火车上打着吊瓶回家的。婆孙俩抱头痛哭,孙乙“千里求学”第一个大学梦在泪水中化为乌有。

1988年初,孙乙报了成人自学考试,学习汉语言文学专业。白天上班,晚上读书。

苦撑了半年,孙乙通过了3门单科考试后,却再也没有办法坚持读下去了。因为试场设在300里外的巢湖市,孙乙每月学徒工资均是如数上交给父母,她拿不出这么多的路费,又不忍心给白发苍苍的外婆增加负担。忍痛割爱,灰姑娘自行放弃了这个大学梦。

1989年8月,孙乙参加了安微医学院招生考试并被顺利录取。灰姑娘第4次站在大学的门坎!偏在这时,调任厂医务室收款员的孙乙被人撬了抽屉,680元公款被窃!孙乙不敢报案,怕人家说她自盗。她决定悄悄补齐公款。于是,她请求司务长将她全年的劳保用品卖掉。钱还远远不够。而此时,医学院就要开学了!她想到了卖血。献血被当地农民垄断了,孙乙去了几次都未卖成。她再次来到医院,向医生哭诉了自己的遭遇,终于,孙乙被安排进了献血房……孙乙一次又一次卖血,直到还清了所有的被盗公款,积攒了一些学费。

拿着医学院的入学通知书,一波三折,拖过了深秋,孙乙被学校作为“自愿放弃”取消了上学资格,灰姑娘的第4个大学梦破灭得如此悲凉。

军校生:漂泊8年圆一个读书梦

经历就是人生的财富。

从1988年起,孙乙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89年8月,她的散文《失恋的山村女》获得“首届华夏青年文学大奖赛优秀奖”;9月,散文诗《深省的梦境》获得“中国微型文学大赛”三等奖;10月,《我写我自己》获“全国大学生写作竞赛”特别奖。

灰姑娘和她的作品开始走上好运,在安徽省作家协会的大力推荐下,1989年12月,孙乙考进了鲁迅文学院作家班。

又是一波三折到京求学!孙乙又陷入了困境。为凑齐上千元的学费,家里可动的钱全都动上了(养父养母也破天荒给了500元)!如今捏着可怜的几十块钱,能够坚持多少天?孙乙不能退却!她去做报童,下课后去卖《北京晚报》,卖100份可挣1.6元钱。她还去当保姆,去招待所当清洁计时工……夜深人静,她蘸着汗水和泪水投入到长篇小说《二十岁的再次叛逆》的创作中。

孙乙艰辛的打工求学生活,给她带来不幸,也给她带来幸运。她给原《人民文学》杂志社楼适夷家当保姆,楼老指导她读书和写作;她到空军招待所当清洁工,被空军某部作为特招兵,1991年1月7日孙乙穿上了绿军装,灰姑娘从此有了人民解放军这个大家庭!

孙乙在部队当新闻报道员。入伍第一年,她就写了200多篇新闻稿,被评为成都军区先进个人。1992年,她的纪实散文《我的求学之路》和《没有结束的故事》在《中国青年》发表后,引起强烈反响。1993年,她的13万字的自传体纪实文学《少女往事》在北京出版;8月,四川省作协吸收她为会员,年仅20岁的她已经发表58万字的作品,另一部30万字的长篇小说即将完成。

1995年初,《人民日报》海外版刊登了一篇介绍孙乙的文章。南京政治学院副院长张天荣少将被孙乙的身世和同命运抗争不懈进取的精神所感动,当即找了管招生的同志,叮嘱一定要把孙乙招进新闻系培养。张天荣少将又专门打电话给成都军区陈副司令员和郑副政委两位将军,3位将军为一个小女兵作了特殊的决定:孙乙去南京军区政治学院上学,9000元代培费由部队特项支付!

1995年9月,孙乙走进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军官的摇篮南京政治学院,成为一名军校大学生。

从1987年去新疆千里求学至此的8年有如炼狱,面对不幸,面对艰辛,这位弱女,以惊人的执着与顽强,去圆一个读书梦。孙乙始终很明白,因为穷,因为弱,所以,要读书,要发奋,要翻身,要从根本上改变自己、改变自己民族的命运!

1995年10月,在学院领导的特别关照下,孙乙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庐江老家。使她不敢相信的是,78岁的外婆已于孙乙当兵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听妹妹说,外婆临终前,叮嘱家人不要把她的死讯告诉孙乙,因为孙乙只有她这么一个外婆,她不愿意看到孙乙孤独、失望的样子……

跪在坟前,孙乙用手捧起一把一把黄土,撒在外婆的坟头。黄土下躺着的这位老人,从她在医院门口捡起孙乙的那天开始,用她当拉煤工的双手,当洗衣工的双手,做保姆的双手,养育了孙乙,教会了孙乙勤奋和坚强。为了一个与她无亲无故的弃儿,她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她无悔无怨,直到撒手尘寰,她心里想到的还是孙乙!

“外婆,我回来了,我给您带了好多好吃的,我还想给您拍张照片,让我看您一眼呀!……”孙乙撕心裂肺哽咽着……

那个夜晚,孙乙在外婆的小窝棚里坐了一夜,流了一夜的泪……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孙乙再次来到外婆的坟前,她擦干净最后一滴泪水,告诉外婆:您的孙乙不会辜负您的养育之恩,您一定会为您22年前的选择自豪和欣慰……

(赵青摘编自《少男少女》199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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