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秀梅
我在小学三年级写的第一篇作文被语文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了两遍。“写得不错。”他说:“加把劲,说不定你的文章也能印成铅字呢!”
尽管那时我还不全懂“铅字”这两个字的含义,但语文老师的话却让我激动了整整一个上午。回家后我便把这喜讯告诉了母亲。母亲的眉宇间便也挤满了欣慰的笑。
那个时候我们家还很穷,吃饭的人多,挣工分的人却少。母亲很勤劳,她喂了几十只鸡,靠了卖鸡蛋的钱,母亲从集市上换来油盐酱醋维系着一家人的生活。尽管生活清苦到了极点,母亲的脸上总还是挂着一抹浅笑,从此我便开始投稿。稿纸和邮票是母亲从买油盐的钱里省出来的。我只是一篇篇地不计成败地写,写了就誊。发信的任务,母亲义不容辞地承担了下来。
所有的日子都来去匆匆,我的希望从大到小又从小到无。一年多以后我甚至连退稿信也没收到一封。我不知道母亲每次是抱了多大的希望走向那个信件稀少的邮局,又是怎样一次次地看着女儿的梦从邮递员的手中跌落,我只知道母亲每次回家看见依在门前的我时眼中总饱含着许多许多的无奈和歉意,似乎我的作文发表不成,全是她做母亲的过错。母亲说过,她自己没有读过多少书,不能像别人的母亲一样辅导我们。
我的文章第一次发表时我已经上了初中。短短的几百字被印在市内的一家小报上。我没有订那份报纸,见到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已是在文章发表一个多月以后。编辑部寄来5元稿费单。当时我在学校住读,母亲喜颠颠地赶到镇上,取回那5元稿费。周末回家的时候,母亲捧给我一个精致的瓷罐,我摇摇瓷罐,只听见“唏里哗啦”的一片响,打开罐盖,发现里面装着一大摞硬币,数了数,竟是整整的50枚!那是母亲跑了几个商店,赔尽了好话才换来的呵!而那个精致的瓷罐,就花了母亲6元钱。
捧着瓷罐,我觉得好沉好沉。鼻子酸酸的。我问母亲为什么这么爱给自己找麻烦,母亲只是笑着说:“妈心里高兴。”
以后的日子,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也无论有多少行李,我总是带着那个小瓷罐。无论身处何地,我的心在白天也许会被俗务所徨惑,而在夜晚,捧着母亲送我的那个小瓷罐,看一眼,再看一眼,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母亲正好50岁。那个冬天,大学校园里的女孩子突然找到一种新的表达爱情的方式。她们买来上好的丝线,取一枚硬币,用细丝线把硬币层层包裹起来,然后编成一枚美丽的相思扣。她们把相思扣送给自己的恋人,那些得了相思扣的男孩子便如同得了稀世珍宝似的把相思扣挂在自己的胸前。在他们看来,有了相思扣,就拥有了一份忠贞不渝的爱情。爱情在那个冬天离我越来越远,而母亲的生日却离我越来越近了。我一次次地在街头徘徊,踏破了学校附近所有的精品屋,却找不到一件合适的东西送给母亲。那些玲珑剔透的东西对母亲来说都太虚太浮,我想母亲不一定会喜欢。
就在那一筹莫展的时候,我想起了相思扣,那种只送给情人的小玩艺。取出床头的小瓷罐,第一次,我把里面的硬币全倒了出来,整整50枚!
在那个夜深入静的晚上,当祝贺母亲生日的亲朋好友散去之后,我挨着母亲坐下。轻轻地,我叫母亲闭上眼睛,然后我把那25枚五颜六色的相思扣都挂在了母亲的脖子上,柔和的灯光下,我发现我的已不再年轻的母亲变成了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母亲睁开眼,急急地要取下那些相思扣:“鬼丫头,你这是干啥呀?把妈弄得老不老少不少的像个什么样子?”
我按住母亲的手:“妈,您这大半辈子都活得像模像样,这一次,您就不像样一回吧。这些东西叫相思扣,是女孩子送给自己的心上人的,她们做的相思扣都是纯色的,而且中间只有一枚硬币,代表一心一意。然而妈妈,我给您做的相思扣用了两枚硬币,是因为我觉得用双倍的情,也还不起我欠您的债……”
母亲搂着我,早已是热泪盈眶:“够了,孩子,已经够了……”
(毛改华摘自《涉世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