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拉尔夫·本内特
人生中总有几个特别的日子,几个在我们看来深刻改变了我们生活、终身难忘的日子,就我而论,那年7月在一个叫做“鬼洞”的湖滨度过的某个下午就是。
当时我尚未入学,学校给人生的第一道束缚还没加到身上,不必计较时间,尽可恣意玩乐。夏日的天空湛蓝清澈,悬铃木在阳光下展颜开花。炎热的白昼过得很慢,等到流萤忽明忽灭地在我卧室窗外飞舞,宜人的夜晚到来,暑气才开始消退。
那天早晨,我和我的孪生兄弟罗吉做完家务,还有整整一个白天可由我们支配。“我们去鬼洞吧,”罗吉提议。
我欣然同意。虽说我非常想玩,心窝里却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尽管罗吉从不提起,更不耻笑,但是他会游泳而我不会。这年夏天的早些时候,他已迫不急待地撒开哥哥理查的手,踢腿摆臂,划水向前游去。我则因为害怕,或者因为难为情,不敢一试。如今罗吉深谙水性,在我看来已比我高出一级,可以跟老练自负的大孩子为伍了。
我跟在罗吉后面回到厨房门口。“奶奶,我们可以去鬼洞吗?”我们靠在纱门上,定睛朝幽暗的厨房看去。奶奶站在厨柜前,正忙着调面糊做香料蛋糕,一点明晃晃的阳光和苹果树叶映在她的眼镜上反射出来。“嗯,我想大孩子都已经先去了,不过路上还是要当心,”她把手中的木勺一挥,告诫道,“到了那儿也得小心才是。”
罗吉欢呼一声,一把推开纱门,急急穿过厨房,三脚两步奔上楼梯。我紧跟在后,飞奔着去取泳裤。我们在脖子上围了条毛巾,大步跑过我家隔壁的那块田地,上了泥路。
当年如果问我什么活动才算有趣又自由自在,那就是能够无畏无惧地游泳,真是愉快又惊险。
此中危险决不可小看。我对死之神秘也许认识有限,印象却很深刻。我见过邻家的狗被车撞了,倒在地上呲牙咧嘴,瞪着一只睛睛凝望天空。此外还有好几次,妈妈指着报上粗黑的大标题,解释何谓溺水,因为附近的池中或河里有人遭了厄运。
罗吉和我来到一片阳光泻地的林中空地。这儿有满布光滑圆石和青苔的小斜坡,往下可以通达深潭,潭水碧绿而寒冷,倒映着对面岸边两块部分没入水中的巨石。
这儿的拦水堤是我的领地,也在为我做掩护。别人游泳的时候,我总是装着专心在堤上做些微不足道的修理,要不然就是拿着旧铁皮罐沿堤基捕小鱼。
我们一到,我就艳羡地看着罗吉加入了大哥哥大姊姊一伙。他们若无其事地跃下水中,飞快游过水面,双手一撑就爬上了大石,悠闲地晒太阳。伙伴中有个名叫南西·史朵拉的。她身穿一件白色泳装,上有蓝色小圆点花纹,坐在较近的一块岩石上。她有时来我家照看我们,我非常喜欢她,这时她看着男孩子从较低的那块大石上抱膝跳水。叫喊声、扑通声和欢笑声融成一片,在树林里回荡。
我不声不响、战战兢兢地下水。乍一接触冷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然后便小心翼翼在潭底滑溜的圆石上站住脚。我手扶拦水堤,一步一挨地向水潭中央走去。
不知不觉间我竟背离了予我保障的拦水堤,往深水淌出一米左右的距离。当时的情景像一幅照片,至今还定格于记忆之中:孩子在蹦跶嬉水,追逐打闹,水花飞溅处横空挂着小小一道彩虹。
水面几乎齐胸了,我伸出双臂紧紧握拳,寒颤连连。蓦地,我脚下踩了个空,顿时沉下水面。
有一秒钟的功夫,时间仿佛凝固了。我感到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天地。接着,眼前忽明忽暗,水下景观犹如疯狂变色的万花筒。我胡乱挥摆四肢,一边喷水一边呛水,胸腔似要撕裂,心里极度恐惧。刹那之间,我看见头顶上方远处点缀着斑驳阳光的树叶;伙伴的欢声笑语清晰可闻。然后我又沉到了白泡下面,耳朵听到隆隆水声。圆睁着眼的邻家死狗又浮现在我面前。
我拼命蹬水,双臂向前猛甩,头部露出水面,大口吸气。
这才发现,我能够在水里前进了!就在这无与伦比的美妙一刻,我不再恐惧,反而极度兴奋。我会游泳了!
我没有回到岸上寻求安全,而是往鬼洞中央绿色的深水前进——向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大石游去。罗吉这时站在大岩石上,张大嘴巴惊奇地看着我。
我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南西。她看到我拼命踢水,拍打着水花向她游近,布满雀斑的脸上微露笑意。
我的手触到她坐着的那块岩石。我抓着岩石,踢水,大口喘气,心头浮起难以名状的得意。
“不错嘛,”她俯身看着我,几乎是笑着吐出这几个字的。
我感到筋疲力竭,但不想离水,生怕刚才做过的动作忘了。我一推岩石,噼哩啪啦在附近快快游了一圈,然后又攀住岩石。我简直自己都不信。我想张口狂呼“我会游泳了”,但是有罗吉及其他男孩子在场,不好意思叫出声来。
太美妙了。何难之有?我划水游到对面路旁的岸边,双脚踩住潭底,一个转身,又游回潭中央。
告别南西和其他伙伴的时候,太阳像捉迷藏似的已在树梢间隐显不定。我感到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很多,也长高了许多。罗吉和我沿着泥路走回家去,湿毛巾挂在背上像松松撂在肩胛的斗篷。我感觉得到暖阳照着我的湿发,我能闻到鬼洞、潭水、青苔、月桂的清新香味。
快到家时,罗吉说:“很容易的,不是吗……我是说游泳。”
“是啊,”我回答,感到这是孪生兄弟对我的衷心赞美。
余下的回家之路,我是跳跳蹦蹦走完的。奶奶开始做晚餐了,妈还没下班回家。
“奶奶,今天我游泳了!”我大声说。
她从炉灶边抬起头来,一脸问号。“什么?是哪个小流氓把你扔进水去的吧?”
“没有谁扔我,奶奶。我就那样学会了,一下子就学会了。”
晚饭后,我独自在院子里得意洋洋地蹓跶,重温当天在水里的一分一秒。但是终于传来了叫唤声:“回来吧,该睡觉了。”我拖着其实已经非常疲惫的身子,跟妈妈和罗吉一起晚祷,然后钻进被窝。我躺在黑暗里,脸靠着纱窗,谛听夏夜的各种声音:溪水潺潺,蝉鸣阵阵,蛙声一片……。
当时我虽不完全领会,但我确实学到了重要的一课:那名叫恐惧的阴森障碍也许像一堵高墙,令人望而生畏,然而又非常轻薄脆弱。我们一生中一再出现这样的障碍。有时,你只要轻轻一触,障碍就捅破了;有时为情势所迫,我们必须像消防员撞门一样用肩膀抵上去;有时,甚至只需我们真诚期盼,障碍就会崩塌。
眼皮滞重地搭拉着,我想像自己平稳地划开清洌的水波,熟练、轻悠、自如地游泳;不但在鬼洞,更在大河里,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上破浪向前。
(夏小雨摘自美国《读者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