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林
那时候,中文系的都时兴啃萨特们的东西,大本小本厚厚薄薄地吞下去,个个显得高深莫测的样子。我住的那间寝室,几乎人手一册《存在与虚无》,只有我没有。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在他们眼里,我只不过是从父亲的土地上碰巧撞进大学门槛的一块土坷垃而已。
那时候,我没有朋友。
每天,吃过晚饭,学校附近的湖边便是我的天地了。一个人坐在那棵老榆树下,一直坐到天黑,那真是一种冰冷刺骨的孤独。
渐渐地,我注意到,每天下午到湖边来的还有一位亭亭玉立的操琴者。她每次都站在那块巨大的石头边上,先凝望一会儿浩瀚的湖面,然后有条不紊地打开琴盒,拿出那把精巧的小提琴,然后举弓,然后是波浪一样的音乐从那双灵巧的手上流出来。在她运弓的时候,左手腕那只银手镯发出的光晕,在空中划出奇异的图案。
是索蒙。
索蒙是民族班公认的“民族之花”。现在想起来,她的模样有点像那位叫什么金斯基的外国影星。听说索蒙的家在州歌舞团,耳濡目染,自然是有些造化的。慢慢地,我觉得晚饭后的时光不再寂寞了,这毕竟是一个个有声有色的黄昏啊。当然,索蒙是不会注意我的,整个中文系也不会有人注意我的。
我的老榆树,索蒙的琴声,我至今都还想得起当年的那些情景。
那天,我照例坐在那棵老榆树下,她来了。还是那块巨石边上,程序还是那样严谨不乱。那是秋天吧,夕阳在远处的山顶挂出一片红的帷幕,蓝色的湖水像一张宏大的地毯,一位穿红色连衣裙的小提琴手又开始了一场面对湖光山色的脉脉倾诉。婉转流动的乐曲,冬天的雪一样澄静,秋天的树叶般灿烂。这就是音乐?我猛然间觉得自己听懂了一种美丽的语言,一种无与伦比的表达方式。我站了起来,忘记了身边的老榆树,忘记了自己沉重的自卑,我甚至听见了自己心中的一阵震颤!
在索蒙的琴声中,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生命的色彩!
临近放假的那次写作课,那位年轻的讲师拿出一本崭新的刊物,向我们晃了晃,然后非常投入地读了起来。听着听着,我觉得里面的好些句子都是我写的。真是我写的吗?连我自己都为那丰富的想象和细致的情感旋律深深打动了。当教师把坐在角落中的我介绍给大家的时候,我发现,索蒙,她回过头来,又回过头来,目光中透出掩饰不住的惊讶。我写的就是她和她的音乐:琴声中的红衣少女。
我记得,那晚,就在学校的操场,民族班的朋友们燃起篝火,将我拉人欢乐的“锅庄”队伍中。一番狂欢之后,他们开始轮流朗读我那篇散文,然后由我自己朗读,在微笑着的索蒙的琴声中朗读。那晚,索蒙拉的还是湖边拉的那支曲子,但似乎更流畅,更有渗透力。
那晚我醉了。在朦胧醉意中,我那么真切地发现了自己:一个同样年轻生动的灵魂!
今夜,我心灵的磁带又一次倒回到十多年前的那些黄昏。索蒙,我又听见了你优雅的琴声。这是我生命的插曲,真美啊。
(玖儿,张荣东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