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 间
我还在襁褓中,母亲就去世了。村里人说她是最贤惠的媳妇,葬在村东的高地吧。爸爸说:要火化,把骨灰撒在门前的池塘里。
池塘不大,原是水渠边蓄水用的。久而久之,泥沙淤积起来,堵住出口,竟自成一口方塘。母亲嫁到东城后,说:塘太荒了,引点藕种上吧。
一到夏季,水面便冒出尖尖的绿。渐渐地,这绿舒展,延伸,一层层,堆积起来,高过塘堤,溢得到处都是。迎风绰约的荷花点缀在万绿丛中,映着塘边洗衣的母亲和一群小媳妇们,格外的鲜艳,美丽。镇上读书的堂兄回忆说,咱村就这里还算是一道风景。
一物引来百物。青草在四周繁茂着。塘里的游物也日渐多了起来,不知不觉竟长出了模样。它们偶尔一跃,便惊出一朵好大的浪花,波纹迅速地穿过荷茎,引得荷叶乱颤。
池塘自然是我童年的乐园。一到夏季,奶奶嫌我在一旁烦人,就说:去,去,到塘里玩水去,你妈就住在那儿,她可想你呢。
脱了小背心、花短裤,赤条条扑进暖暖的水里。玩泥巴、摘莲蓬,掏白藕……池塘那么丰富,仿佛有取不尽的财富,又那么博大和深沉,任我在她的怀抱里 嬉戏玩闹,把个童年挥洒得淋漓尽致。
正闹得欢时,一条滑溜溜的鲶鱼钻进我的怀里,足有一个小胖娃娃那么大,肉乎乎的,闪着片片太阳的光。它竟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我,我惊呆了,望着它不知所措。这是一顿多么丰富的晚餐。突然一抱紧,急忙奔回家,交给奶奶。
奶奶把它煮了,满满一砂锅的鱼汤,白白的,乳汁一样,那么浓,那么香。我馋涎欲滴,吵着要吃。奶奶说:孩子,我们不吃,全给你吃,你晓得不,这是你妈给你送奶来了。说完背过身去,捏了一把鼻涕,用衣襟抹了好一阵泪水。回头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喝鱼汤,奶奶又笑了,说:缺奶的孩子,今天总算补齐了,这一辈子就好了。
我不懂奶奶的话。但我知道,这是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妈妈给我的礼物。我十分兴奋。妈妈多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惦记着我。我一溜烟跑出去,又泡到池塘里。轻轻地划水,细细地往塘中最悠远和神秘的地方看,扯起耳朵听一切细小的声音。我盼望着,又有什么惊奇的事情降临。说不定,妈妈会亲自回来,送我更大的一条鱼。妈妈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虽然看不见她,叫不应她,可奶奶说,她在远远地看着我呢。
日落西山,牛和小孩都归家了,妈妈却没有来。奶奶在远远地叫我,我不愿起身。堂兄到塘里来拉我,我还是不肯上岸。堂兄说我傻。一条鱼偶尔游到了你怀里,算你今天运气不错了,还想等第二条,真是“守株待兔”。
不是等兔。我说。
那还不是一样。莫非鱼会再来?
会的。妈妈会来看我的。
堂兄沉默了。他知道我等待的不仅仅是一条鱼,而是一种爱,一种别人都有的母爱。一个孩子来到世上,是多么需要母亲的爱护、关怀与重视呵。
可是最终,直到夜幕降临,我仍然没有等来我的妈妈。这以后的日子,也再没有一条鱼游到我的怀里来。但我始终不相信堂兄说的,那是一次偶然。妈妈也许太忙,也许有别的什么原因,但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看望她的孩子的。
现在,我已远离了我的故乡。整日奔忙在商海中,与许多人一样,为了一点小钱而苦苦挣扎,心中似乎早没有了对生活的热情。但每当尘嚣退去的夜晚,我就会想起遥远的地方,那一方母亲的池塘。我仍在等待着,盼望着。
(董平摘自《中国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