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神开窗户

查理

一

1996年4月30日，我坐出租，把BP机忘在了车上。当我想起时，那辆黄色面的已经消失在车水马龙之中。跟随我4年的BP机，那传过佳音、定过爱约的可爱的电蛐蛐，已经没爹没娘，开始了不可知的流浪。

回到家，翻开《周易》预测。“观卦”，卦诗一片吉祥，明示“财不破散”。按照“逢冲应期”，丑日可以找回。这就是说，4天之内，BP机就能失而复得。

二

我把预测的结果告诉朋友们，但大家反应冷淡：等找回来再说吧。这使我的预测显得一厢情愿。我反复看卦，一面不断打电话呼BP机。无论谁捡到，只要想还，就会回电话。可两天过去了，我死守电话，就是没消息。接到的都是朋友们的怪话：“别瞎等啦，谁给你送回来呀？”“我丢东西，从来没找回来过。”“某某朋友，丢了手机，老想找回来，就没停机。到了月底，电话费居然十几万，全是打美国的。”

朋友们的话像寒风，渐渐把我吹

冷。空等的时光像车轮，把我的信心压碎。是啊，BP机随便可以入网使用，谁会还给我？如果真想还，我呼了无数次，为什么不回电话？

然而，算好的卦像一道短墙，掩护着我的希望之火，幽暗而不熄灭。“人本善良”的信念，又像年深月久的松枝，不时为这火苗洒上一滴油脂。我继续呼BP机，但谨小慎微——太早太晚不敢呼，怕惹烦人家，破坏善行于一念之差；又不敢总呼，电池如果用光，号码消失，希望也就破灭……

三

两天之后，电话铃福音般响起，一个声音陌生而亲切：“您丢了点东西吧？”几句话说清了一切。谢谢。不用。交还时间、地点。还弄清了为什么一直没消息：装BP机的手包，一直睡在出租车后座，两天之中，上下的乘客竟然视而不见，直到这位朋友上了车。

人之初，性本善。但善和善不同。小时候，院子里有个大鱼缸，我养了几只蚌、一只青蛙。我天天跟它们玩，还编了两句诗：青蛙练武术，蚌神开窗户。两种小动物极不一样，青蛙痛痛快快，很爱练武术；蚌却闭门自守，轻易不开窗户。——好人当中，也分这么两类：见义勇为、拾金不昧的人是青蛙，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的人，就是蚌。

但无论如何这种孩子似的“两分法”没太大意思，这样“拾机不昧”的好人好事又过于简单，能给人什么反省和启示呢？

正当我这么想时，电话铃又响了。那声音不再陌生，但也不再亲切：“对不起，先生，您先别着急取BP机了。”

“什么……我、我给您重金酬谢！”

“不用，我分文不取。”

那又是为什么？

四

吞吞吐吐的，对方终于问我：除了拿BP机，我还有什么其他要求？比如，包里是不是有重金让他还？是不是有大哥大跟他要？如果是这样，他就不敢还BP机了。他说，他有个同事，也是去还BP机，不想对方抓住他，又让他还现金，又跟他要手机。结果，这个活雷锋就像贼似的，撒腿跑了。他还说了别的例子。我赶紧说：包里只有BP机和一本书，再没值钱东西。听我把话说准，他才答应如约会面。

一个行善的人，却怕自己遭遇不善，这担心不能说没有道理。

冯梦龙《喻世明言》第二卷中的例子，即便不是真事，也是现实的写照。卖油郎金孝捡到一个布裹肚，内有白银30两。他决心拾金不昧。失主先说必有重谢，但拿到银子，却变了主意“怕金孝要他赏钱，又怕众人主张平分，反使欺心，赖着金孝”，说银子是50两，被金孝藏下了。金孝有口难辩，呼天抢地。幸亏县官恰巧经过，明辨是非，才为他平反昭雪。假若县官大人没有经过，结局又会如何呢？

而今，世情依旧。英雄与行凶歹徒搏斗，众人却袖手旁观，这样的场面屡见不鲜；公共汽车上，见义勇为者与小偷扭打，被窃者却不肯出来做证，这样的事绝不罕见；肇事者撞伤老大娘逃之夭夭，好心人抢救老大娘，却被家属捉住，指为罪人，这样的事非止一桩。古往今来，当善人，做好事，功德确实很大，麻烦也实在不少。

于是，在亲身经历之后，在耳闻目睹之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越来越多的人采取冷漠的态度，关紧自己的壳，甘当麻木不仁的蚌。

那么，这位拾机不昧的朋友，想必不是这样的蚌吧？

五

可他却说他是。

他叫边缘，深圳超柴油发电机公司北京办事处的职员，性情开朗，思路清楚。坐进小饭馆，聊得高兴，我给那些说怪话的朋友打传呼，让他们回呼我的BP机，意思不言自明。离得不远，几个人都赶来赴宴。大家很兴奋，猛给边缘戴高帽子。但边缘不肯戴。他说他是十足的俗人，根本没什么“雷锋意识”。赶上机会合适，才偶尔当一回好人——如果机会不合适呢？边缘坦然地说：那就装没看见。

一个好人，做出这样的回答，似乎让人扫兴。但挨个儿问每个人，全是这种态度。大家还做了比喻：就像小偷偷东西，不看准机会，是不会下手的。虽然说反了，却非常形象。现代社会越来越复杂，古道热肠当然好，自我保护同样重要。草率、盲动，不光当不成好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所以，彻头彻尾的好人是很少的；犹豫不决，像蚌一样的凡人却很多。这足以说明，在重建道德的今天，培养一往无前的英雄，谈何容易。那么，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普普通通的凡人。尽管犹豫不决，毕竟心地善良。就像蚌，虽然背着厚厚的贝壳，终归是活的生命。只要条件许可，他们就会打开窗户，有所作为。

这就提出了一个新概念，与其强调内因，不如改善外因。

还说我养过的蚌。如果环境安全，它们当然愿意开窗。迟疑不决，只是因为我守在旁边，用意不明。何况我经常调皮，蚌一开窗，我就把草棍捅进去，让窗户关不上；或者非把手伸进去，摸摸蚌肉里有没有珍珠。这么一来，蚌们就真的不开窗了。

人世也一样。当有人做了好事，大家都理解、感激、鼓励，好人就会越来越多。相反，如果到处是恶意猜疑的失主、冤枉好人的家属、袖手旁观的看客；如果总有人反咬一口、得便宜卖乖，所有的蚌神都会把窗户关死。到那时，即便少数青蛙左冲右突，道德的池塘终归是一潭死水。

这番高论，是大家一起说的．

再勇敢的蚌神，也怕别人插草棍。对好人的扼杀与保护，道理尽在其中。

责任编辑：邱四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