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深处的苦恋

1996-08-28 03:47旁木张爱桐
中国青年 1996年7期
关键词:农场

旁木 张爱桐

我们相爱不是在春天

而是一个最最寒冷的冬季

没有鲜花相送

我把一捧雪捧到你的手里

我们定情不是在家乡

而是在大漠深处

没有亲人们的祝福

只有我俩相依

我们久久眺望东方

盼望早归故里

我们伫立在皑皑雪野

期待着一个春天的消息

——本文男主人的诗

那个下午,她偶然地读到了他血泪交织的文章

1991年5月末的一天,王秀妹很偶然地在杂志上读到了一个男人的故事。以后,她承认,她和他是“奇缘”。

冥冥中,她也许等待了很久。那时,她已25岁,从沈阳工业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家物资公司工作已近一年。家人和朋友都开妈为她的婚事着急,她也被热心的人们安排相了一个又一个的“对象”。但她一个也没有看上,并不是那些人条件不好,而是她从心底不喜欢经人介绍这种方式。潜意识里,她隐约觉得,有一个人也正在把自己等待,只是那个人好像很远很远。

那个下午,坐在办公室里,她和往常一样有些百无聊赖,看报、喝茶、时不时瞅一眼手表,盼着快些到下班时间。突然,同办公室的纪大姐“咚”地擂了下桌子,激动地站起来叫道:“这个人真了不起,在监狱里还写书!”她抬起头,发现纪大姐眼里有隐隐的泪光,便走过去看个究竟。那是一本当月出版的《中国青年》杂志,令纪大姐感动的是一篇题为《一个令人赧颜的愿望》的文章。出于好奇,下班时,她把杂志带了回家。

吃进晚饭,她推说不舒服,早早地上了床。想起纪大姐被感动的样子,她把蚊帐放了下来,她不愿意让家里人看见自己流泪来问个没完。她打开杂志,看清作者名叫李晓光,通讯地址是新疆于田150信箱学校。在文章里,李晓光坦诚地叙述了自己因犯杀人罪被处以重刑的经过以及在狱中戴罪图新的努力,强烈地表达了他一心向善的愿望 。

李晓光的犯罪既无堕落的经历,也无事前的预谋,仅是在十几秒钟内因事起突然丧失理智而铸成。事情的起因在他的小妹的身上。小妹念高二时经不起一位小学同学追求,与之谈起恋爱。那是一个从小失去母亲、初中就被送去“工读”的男孩。那男孩后来却朝三暮四,小妹便改变了主意,要与其断绝来往。但那男孩不放过小妹,有天晚上甚至用刀刺伤了她,并

扬言:“不依我,我就杀了你,还有你那瞧不起我的全家!”不久后的一天(1983年6月1日),那男孩又带着刀子闯到家里来寻衅,冲突中李晓光失手干下了蠢事。犯罪时,李晓光26岁,从锦州顺范学院毕业出来教书才一年。

虽然自己走进公安局投案,一审还是判了李晓光死刑。两个月后,高级法院根据他犯罪的特殊情节,将他改判死缓。在心里已死过一回的李晓光格外珍惜重新获得的生命,发誓要振作起来,以自己的奉献求得社会的赦免。1984年5月,李晓光被送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中的新疆于田劳改农场服刑。在农场,他干活从不耍滑,不叫苦叫累,对自己的罪行认真反省,毫不抱怨,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久,领导根据他的一贯表现和受过高等教育等条件,安排他在师资匮乏的农场子弟学校戴罪任课。任课期间,他自己画地为牢,自爱自重,多次受到表影,并两次记功,两次减刑。课余,他还选择了语言起源问题作为科研课题,潜心研究。经6个寒暑,他作了100多万字的读书笔记,完成了专著《语言起源论》的主体部分30余万字。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的专家对他的书稿给予了较高评价。面对自己努力取得的成绩,李晓光感到由衷的欣慰。虽然刑期还长,但他自觉已踏上了光明之路,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

看完李晓光血泪交织的文章,王秀妹双眼发潮。联想起自己工作一年来的无所事事庸庸碌碌,她油然生出一股给作者写信的强烈冲动。她钦佩他的意志,更同情他的遭遇,她想安慰他,向他表达自己的感动。铺开信纸,她写道:“看了你的文章,我自己倒有几分‘赧颜。你在那样的境遇里还自强不息,搞科研写书。我环境比你好,条件比你优越,却一事无成,真该向你学习!”但往下再写,她却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她告诉他,因为父亲早逝,她和母亲寄住在哥哥家里,她总感觉哥嫂对自己不好,在家里很隔膜。单位的工作也不怎么顺心,心情很压抑。周围似乎也没有可以深谈的人。她觉得自己的心正在封冻,希望他能回信,做一个笔友。

半个多月后,王秀妹从外地出差回来,见桌上放着一封新疆来信。信封上的字写得甚是潇洒飘逸。谁在新疆呢?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给李晓光写过信的事来——她几乎把这事忘了。李晓光的信不长,但其中一段很令她感动:“你信中说哥嫂对你不好,其实可能是你有些任性。依我的经历看,亲人毕毕竟是亲人,血浓于水,他们一定是爱你的,只是爱的方式可能不为你接受。”她细细地回味这段话,觉得他说的确实在理。看完信,她不禁想,虽不是自由身,但他的心是多么自由,要不,他的字不会写得这样飘逸,他的话不会说得这样有情!此前,她对他是钦佩和同情,现在又平添了一层亲近。

8个多月后,她答应了

把他的苦难当作自己的苦难

1992年春节刚过,王秀妹给家里留下一封信,称自己有一位同学在新疆教书,她去看他了,请家人放心!然后,她怀揣700元钱,悄悄一人动身前往于田。

她和李晓光已通信8个多月。这中间,他俩几乎每星期都有一封书信往还。在读他的信和给他写信中,她感到自己愉悦而充实,日子过得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寂寥。一个人独处的时侯,她常暗自惊疑,二十五六年了,身边竟没有一个能在心上共鸣的朋友,万里之遥的他虽未曾谋面,却能与自己一谈如故,这莫非就是“缘”?渐渐地,等他的信对她成了一种难耐的期盼,而在预期能收到他的信的日子没有收到信,她则感到无比焦灼和失落。她的心告诉她,该去面对面地看看他了,看他是不是和信里那个人一样,是不是和自己感觉里的那个人一样。她给他去信,也给他父母去信,说要去看他。他回信劝她打消这个念头,并给她讲了一个发生在他那里的爱情悲剧:一位姑娘去看在服刑的恋人,两人因情生悲,双双投河自尽。家人本想将他们合葬,却因两人身份不同未被允许,结果两人分葬在河的两边。他父母也回信劝她别去,说路途遥远,吃苦不说,一个人上路太不安全。但她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还是要去。她是要去证实自己的心,证实自己的感觉。

从沈阳到北京到乌鲁木齐,王秀妹奔波了6天。由于没钱买卧铺票,在乌鲁木齐下车时,她双脚肿胀,走起路来步履维艰。但她不敢奢想停下来休息,衣袋里不多的钱在催迫着她尽快赶路。从乌鲁木齐到于田,又是6天公共汽车的颠簸。这后一个6天里,她几乎没说过一句话,因为车上的乘客全是维族人,语言不通。她所能做的只是抱紧自己的包裹,睁大眼睛惶惶地盯着别人,人家干什么,她也傻傻地干什么。晚上在驿站任宿,她从不敢安心入睡,她怕睡过头汽车走时把她扔下。就这样凄凄惶惶地,她到了于田,到了李晓光所在的农场。这时,她身

上只剩下最后两角钱。

第一眼见到李晓光,她的心就得到了实在的慰藉:他穿着一件蓝色中山装,脖子上系着围巾,虽说有些土气,但显得文质彬彬,一点也看不出是囚犯。此前她曾担心,如果他真是一身囚服出现在面前,自己会承受不住打击。现在,她一下觉得轻松了许多,十几天来万里奔波的疲劳也似乎在这一刻一扫而光.那个晚上,前来看“稀奇”的人们一拨又一拨地进出他的小屋。他和她没顾得上交谈,但他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告诉她,她的到来让他多么激动和快乐。

第二天上午,她从临时借住的地方来到他的小屋。他递给她一大摞日记本,说:“这是我这些年的日记,你看后就能更深地认识我了!”从他郑重的表情和语气,她感受到了他的信任和渴望——他对她敞开了心,并渴望她能更深地走进。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一次又一次地被他的日记特别是日记里的诗所感动。那些诗虽从艺术角度看,未必有多么优秀,但字里行间饱含的对生命的热爱、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爱情、友谊、青春的礼赞,无不让她仿佛读的是他的心上血和眼角泪。感动之余,她着手将他的诗从日记里抽出来,帮他编一本诗集。

一个多月后,当她拿着编定的诗集《飘在天边的云》去让他写后记时,他深情地告诉诉她:“这诗集也是你的!后记还是由你来写吧。”她稍迟疑了一下,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在许多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她想过要将自己的一生和他相连,想过他还有9年的刑期,想过自己漫长的等待,想过家人和朋友们可能的不解,甚至还想过自己是不是有点像三毛跑到撒哈拉沙漠一样浪漫……所有这些想像,从此都不再属于想像了!她知道,她这次点头答应的不只是为他的诗集写后记,而是答应了把他的苦难当作自己的苦难,并且要和他一起把这苦难酿成共司的幸福!

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沙漠里孤苦无依

1998年3月,王秀妹再次踏上西行的列车。和一年前那次西行不一样——那次她是背着家里人悄悄走的,这次是全家人送她到火车站;那次她只是“去看同学”,这次她把工作关系办到了李晓光任教的学校,她告诉家里人她是要去跟他“结婚”。火车开动时,哥哥、姐姐和嫂子都哭了,她却使劲控制着自己。她不愿在亲人面前落泪,让他们日后为自己担心。直到火车出站以后,她才一任眼泪尽情地流淌。虽然是自己决定要调到那大

漠中的劳改农场学校去陪他,但一想到从此再不属于这座城市,从此远别亲人,她还是禁不住悲从中来。

那次去看李晓光,她共呆了两个月。临走时,农场政治部张主任找她谈话,说学校师资紧张,希望她能调来。当时她只是顺口答应了一句“好哇!”却不怎么当真。倒是她回到东北后才发现,张主任的提议竟越来越成了一种诱惑。每当她等他的信久等不至的时候,每当她在夜阑人静牵挂他牵挂得心痛、牵挂得欲哭却哭不出声的时候,调到他那个学校去的念头便一次又一次顽强地冒出来。虽然她也曾在心里找出种种理由试图打消这个念头,但所有的理由最后都凝成了一个信念: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沙漠里孤苦无依,她一定要去用爱给他作支撑,把他“救”出来。这样,当张主任又一次在信中欢迎她调过去时,她几乎是急切地回信说:“发调令吧!”她的心甚至恨不得随着这封回信早早地飞到李晓光的身边。

调到农场学校后,王秀妹担任高中部的理科教学。而李晓光教的是语文和外语。他俩一文一理,共同挑起了学校高中部的大梁。白天,他俩讲课、备课、辅导学生;傍晚,双双走上沙包,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看远处蓝天下的昆仑山;晚上,又在一起看书,他看语言学,她看英语和经济学。他总是鼓励她好好准备,争取考上经济学专业研究生,不要因为陪他而荒废了自己。节假日,他带她到附近的棵里雅河去学游泳、去钓鱼。沙漠环境艰苦,她不吃牛羊肉,而食堂十天半月才能吃上一顿猪肉,小鱼就成了他对她的犒劳。当她有时因想家而沉默不语,他便拿出心爱的小提琴,一遍又一遍拉她喜欢的曲子,直拉到她沉浸在乐曲里忘了身在何方。虽然举目四望,收于眼底的除了沙包还是沙包,但凭着心与心的相互勉励、相互撑持,他俩硬是把一个个艰难的日子过得充充实实,以至于有同事羡慕地跟李晓光开玩笑:“晓光,我俩交换吧,你来过我的自由日子,我替你服刑!”

在他俩共同执教的那个学期,农场学校第一次有学生考上了大学。这为他俩在学生和家长中赢得了好的口碑,也

给了他俩以莫大的安慰。更令他俩高兴的是,鉴于李晓光的表现,政府又一次给他减刑两年。想到晓光再有6年就能获得自由,自己再等6年就能和晓光共建家园、同享幸福,王秀妹的心溢满激动。那时,她甚至想,如果以后的日子也能像这几个目,有晓光始终和自己在一起,不要说6年,就是10年、16年,她也能等,绝不会觉得太难!

但是,王秀妹没有想到,李晓光也没有想到,就在他俩以为此后的6年只会越来越好的时候,仿佛专为了再次给他俩的爱情设置考验,命运竟会在前面的路上准备下埋伏,给他俩一个猝不及防的打击。

回报她的爱情化作了他争取早日出狱的信念

1993年底,《教师法》即将施行。由于《教师法》规定,被处三年刑期以上的人员不得从事教师职业,李晓光再不能留在学校任教。12月28日,警车又一次将他带进了高墙电网之中。

送走晓光那个晚上,王秀妹的心因空洞而麻不,既无睡意,也似乎没有悲伤,竟拿了一本《经济高等数学》看了个通宵。第二天早晨她一走上讲台,学生们就发现,仅仅一夜不见,她的脸已憔悴不堪,她的眼睛已消失了往常的光彩。当有学生问“李老师呢?怎么没看见他?”时,她的眼泪一下子决堤般冲了出来。

王秀妹大病了一场!

好些学生家长都担心她受不了这次打击。他们有的做好饭菜,让孩子们给她送去,有的直接把她请到家中殷勤招待。学校放寒假后,一位在农场医院工作的学生家长硬是让她搬到他家去,在他家吃、住整整一个假期。

回到狱中的李晓光也担心着她,但他没有别的办法给她安慰,只能把对她的牵连写成诗句,告诉她:“你的话语会成为我的信念,支撑我战栗的生命。”“透过前方阴沉的夜空,我看见一颗忽闪的小星。可是请你相信吧,那是实实在在的光明。”

此后,每月一次的探视成了王秀妹掰着指头盼望的节日。每次探视的前夜,她都因激动而难以入眠。限于每次只有半小时谈话时间,她总是先在心里把要对晓光说的话过上几遍,生怕到时遗漏了什么重要事情。天一亮,她就上路。从学校到晓光的中队有十五六公里,全是戈壁,往返要走六七个小时。起初,她每次都是借食堂的毛驴车赶着去,除了路上孤单害怕,倒不算太苦。但这种“好事”只持续了半年,驴被人偷了。接下来的一次次探视,她全是步行,走两步、退一步地步行!

有好心人看见她太苦,便热心地为她介绍对象。每当这时,她总是先报以微微一笑,然后很坚决地表示:“我大老远从东北到新疆,就是冲着李晓光来的。他现在回号里了,我就找别的对象,那算啥事啊?”

回报秀妹的爱情化作了李晓光争取早日出狱的信念。在狱中,开荒、收割、挖渠,再苦再累的活,他从不偷奸耍滑,甚至生病也坚持上工。从1993年12月重回狱中到1995年3月,14个月的时间里,他是全中队二百多人中唯一出满勤的人。为此,中队管教干部让他担任了值勤员,负责出队上的黑板报,协助管理犯人。1995年5目,政府又一次给他减刑3年。9月,劳改农场党委决定开展拾棉花竞赛,宣布对立功者将给予减刑奖励。这时的李晓光只剩了1年零3个目的刑期,又担任着令其他犯人羡慕的值勤员,尽可以舒舒服服地等待刑满的那一天到来。但是,为了尽可能早和秀妹团圆,哪怕是只有可能早上一天,他也不愿意消极等待。他辞去了值勤员工作,主动报名参加拾棉花。那几个月,秀妹将自己舍不得花的钱都买了营养品,源源不断地给晓光捎去。晓光则早出晚归,整天都铆足了劲泡在棉田里。冬天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气温在零下十几度。他的手指肿了又消,消了又肿,但他仍咬牙坚持。整整一个冬天,他共戴坏20多双手套,拾得棉花3700多公斤,超额完成了农场规定的受奖指标。

1996年2目12日,法院的判决书下达,宣布给李晓光减刑10个月,当日刑满释放。在农场管教科得到喜讯的王秀妹从心底发出一声“太好了!”的欢呼,便转身冲出办公室,一步跳下办公室前的五级台阶,跑去找车接李晓光。车开出十二三公里,眼尖的司机即看见李晓光已迎面跑来。相互接住时,王秀妹问:“你怎么跑来了?”晓光一边擦着汗一边说:“我以为你还不知道,所以想跑回来早点告诉你!”秀妹使劲咬住嘴唇才止住眼里的泪花向下流淌,她嗔了他一句:“你呀……快上车吧!”在回农场的路上,每遇见一个熟人,秀妹都远远地大声招呼:“×××,你看,我对象自由了!”

当晚,从不喝酒的秀妹喝了差不多一整瓶当地出产的“玫瑰香”,醉了。她是为他的自由接风,也是为自己已走过的爱情苦旅洗尘!

附记:1996年3月14日,王秀妹30生日这一天,她和李晓光办理了结婚登记。3月17日,在锦州李晓光的家里,他俩举行婚礼。4月20日,小俩口来到中国青年杂志社,送上喜糖,感谢为他们“作媒”的杂志社编辑们。

猜你喜欢
农场
农场之家
开心农场
我的开心小农场
Fun on the Farm农场的乐趣
农场假期
快乐农场
农场
开心农场(8)
开心农场(5)
无人农场丰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