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盛
孔子云:“人之生也直。”人的直立是一个象征,“上”与“下”的绝对性浮现出来。直立的人因着它的直立而形上地引入了上下两极之二分:天空与大地的二分、头顶的星空与足下的泥土的二分、空虚的空间与坚实的土地的二分。直立的人是顶天立地的人。
头颅、苍穹、天体的周期运动是圆形的。头颅、星空和圆周运动也被认为是高贵的。日月周转、斗换星移所显示的规则和秩序,启发了早期的人类心智,导引着人类的理性生活。彭加勒写道:
“正是天文学教导我们存在着规律。首次注意观察天象的古巴伦的迦勒底人看到,如此众多的发光点并非乌合之众,它们像纪律森严的军队。毋庸置疑,他们不了解这种纪律的准则,但繁星点点的夜空的和谐壮观足以给他们以规律性的印象,这本身已经是伟大的成果。此外,希帕克、托勒密、哥白尼、开普勒一个接一个地觉察到这些准则,最后无须回忆,正是牛顿,阐明了所有自然定律中最熟悉、最精确、最简单、最普遍的定律。”(《科学的价值·论天文学》)
拥有天空的人拥有宇宙,拥有世界。拥有世界的人注定要在自己的世界中显示自己的意志。人因为在天空中展示自己的意志而感到自己的伟大。仅凭发达的大脑认识宇宙的秩序,人类的精神该有多伟大。彭加勒还说:“天文学向我们表明,人的躯体是何等渺小,人的精神是何等伟大,因为人的理智能够包容星汉灿烂、茫无际涯的宇宙,并且享受到它的无声的和谐。”(《科学的价值·论天文学》)
如果人类能在太空中表演一番,那就更能感到自己的伟大了。美国前总统里根对“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上的宇航员说:“多亏了你们,我们现在再一次感到自己像巨人一样。”
天空展示规律,训练理性,供人类施展自己的意志,使人类觉着自己的伟大。
在天空浩荡的音乐的激励下,人类的理性开始了它征服的历程。柏拉图教导他的学生们,天文学的职责和功能在于“拯救现象”(savethephenomena):天球表观上的无规运动肯定受制于高贵的圆周运动的组合。对无规、无序、随机、不稳定的世界,人的理性伸出了拯救之手。
最伟大的拯救是对大地概念的粉碎。大地是地球,而地球也是一个天体,是众多天体中的一个。地就是天,天地之神圣的界限被打破。这一伟大的拯救之举由毕达哥拉斯学派所为,于是,毕达哥拉斯成为自然科学的万世师表。因为自然科学本质上建基于天地界限的打破之上。人们早就正确地指出,牛顿的贡献没有别的,就在于认识到,导致苹果落地的力,与牵引月亮绕地球转动的力,没有本质的区别。
天地之神圣界限的打破,使天不再为天,地不再为地。不再有天地,只有物质和空间。大地的天空化、虚空化,使人类失足。不再有大地,只有一个宇宙飞船。由于我们只住在一个宇宙飞船之上,星际移民就成了近代科学的严肃话题。我们在凌空(间)蹈虚(无)。
近代科学的本质就是实现天空对大地的征服和归约,就是毁灭由人之直立带来的形上的二分,使天地两极之间的张力失衡。这个本质早在希腊时代就已经准备好了。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里讲到,泰勒斯夜里正观察着星空,不小心掉进了沟渠里,一位年轻的色雷斯女佣将他拉了上来,并笑他连脚底下的事情都没有看见,怎能搞清楚天上的事情。西方历史上第一位哲学家和科学家专注地仰望天空而在地上失足,其深远的象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在使人类变得伟岸和意志强盛的阳性天空的征服下,大地无言地、没有抗争地自行退隐。它的退隐是为了保护自己。它守住无须言说的真理:人并不因为顶天而不再立地。因理性而自大的人以为,只是因为自己参天才足跟牢固;只是因为我们掌握了自然界的规律我们才(比动物们)生活得更好。岂不知,只是因为足踏大地,它才可与天公比高;只是因为我们真正的生活着,我们才有对世界的筹划。
一切生命从泥土里生长出来,一切生长来自大地。大地是根,是本,是源。大地上充满了多样、复杂、随机,然而,自组织理论认为,天空特有的纯粹、简单和规则,就出自多样、复杂、随机。有序出自混沌。生态学理论认为,多样性导致稳定性。大地象征现实、实在,天空象征理想、理念。然而,柏拉图将实在赋与理念,扬天抑地,使柏拉图主义所导引的西方思想主流否弃大地。自尼采以来西方哲学家对形而上学传统的批判,实质上是重新恢复大地的象征。
生命的本质在于有死,死只是在生命中才浮现出来。有死是生长的原动力。普里戈金说,生命的奥秘,自组织的奥秘,都系于热力学第二定律,而热力学第二定律宣告万物皆有终结。
直立的人类从泥土中卓然而立,但它从泥土中带出的有终性一直伴随着它。正是这种有终性激励着它在天空有所作为。
出自大地必回归大地。死归黄泉,化作泥土。大地是人的本源也是人的归宿。
人割断不了对大地的依赖,安泰只有在与大地接触的时候才有力量。宇航员翱游于太空,也得携带大地上的氧气,那是安居在大地之上的生物们同舟共济的象征。
人生活在房子里,而房子建筑在土地上。古时的天空是房子的顶,中国古人相信天盖地承。希腊人的宇宙就是房子。地球处于宇宙的中心并非人类中心论的狂妄自大,而是古代欧洲人安居意识的宇宙学化。宇宙的同心球层层包裹着地球,人生活在地球上,无比安稳,如同母腹中的胎儿。哥白尼革命打碎了宇宙同心球之后,天不再为天,地不再为地,只有无限的空间。人类获得了无限的空间,但却丧失了房子。如同婴儿出世了,有了一个世界,但却丧失了母腹。
房子与子宫具有同样的结构,它们都象征着安全和稳定。然而,启蒙运动培育了另一种对安全的解释。一个有规律、有秩序的世界被认为是一个安全的世界,对世界规律性的认识被认为出自寻求安全的动机。在对“安全”的这种现代性的阐释之中,隐藏着侵略和征服欲的真相。培根早就透露过,欲征服自然,必先了解自然。对规律的寻求的背后,是征服的意志。在处处是征服和侵略意志的世界上,安全安在?历史上的每一次侵略战争必有侵略者维护自身安全的借口。在人类以寻求自身安全为借口所开展的对神圣大地的征服之后,我们更有安全吗?人类打开了原子核,却进入了一个核威胁的时代;人类正在进行的遗传密码破译工程一旦成功,生命的安全感将灰飞湮灭。破除现代性所制造的安全的神话,我们终将回到安全的本来含义:住在大地上,不离开大地,是安全的。
顶天立地的直立人的象征,透露了天地两极神秘的互斥和互补性。人之高贵在于其昂首挺立,人不会轻易低下他高贵的头颅,然而对大地母亲的垂首丝毫无损他的尊严。站立着的人必欲有所作为,然而正是大地给了他作为的力量。高傲地挥动理性之剑征服世界的阳性的人类,需要受到沉默地大地阴性力量的制约。后现代女性主义哲学的宗旨盖出于此。
描述因直立而连接天地的人的象征,只是挖掘人存在真相的一种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