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的回声

1995-08-22 03:33张建伟
中国青年 1995年5期
关键词:康有为皇帝

张建伟

想来想去,那不过是一封信而已。唯一的奇特之处是:那是一封写给皇帝,而皇帝根本没看的信。

从这封信公诸于世后,史家们就一直忙个没完:信是用什么样的墨笔写的,是写成一份奏折还是一张大字报?它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试图上达天听的,通过礼部、吏部、翰林院,还是托关系走后门?那是一封怎样的信一一爱国主义的,民主反抗专制的,还是无理取闹的?皇帝为什么没看这封信,因为没功夫,不屑一看,或者竟是不敢看?所有的这些问题和对问题假设的答案,都让我们长了许多知识,懂得了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

就像一阵季风,又到了这封信的诞辰,而且是100年诞辰。我敢肯定,人们会通过大众传播媒介再次获悉这件事情,同时获悉学者们、政治家们所给予它的新的时代意义。

说到这里,读者已经明白:我是在讲“公车上书”。那封信就是康有为写的《上今上皇帝书》。

就在这封《上今上皇帝书》传世不久,距今90多年前,在南京的“路矿学堂”里,有个瘦小的青年学生,正偷偷阅读这封已被“禁读”的书信。当他读到“今地球既辟,轮路四通,闭关未得,则万国所学,皆宜讲求……”时,心情激荡间,却突然听到一声呵叱:“你这孩子有点不对了,拿了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来去看去。”

这个青年学生就是鲁迅,呵叱他的是他一位本家老辈,那老辈要他抄了去看的“文章”便是大臣许应骙专门弹劾康有为《上今上皇帝书》的奏章。这份奏章说康有为“逞撅横议”,“袭西报之陈说,轻中朝之典章,其建言既不可行,其居心尤不可测”。

比鲁迅稍晚些时候,在偏僻的湖南湘乡“东山学校”,又有个年纪更轻、身材却很高大的学生,也在油灯下一遍又一遍地诵读康有为和他的大弟子梁启超的文章。后来他在叙述自己这一段学生生活时说:“我写得一手好古文,但是我无心读古文。当时我正在读表兄送给我的两本书,讲的是康有为的变法运动,……这两本书我读了又读。我崇拜康有为和梁启超……”(斯诺:《西行漫记》)这个青年学生,就是毛泽东。

当我试图重述整整100年前有关这封信的种种事迹时,不是别人,而是这两个当年的年轻人、后来的伟人,首先牵引着我,成为穿越历史暗夜的起点。难道冥冥中有什么深刻的意图,或者,竟像已经嚼烂了的历史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我不知道。

但确有一种意象抓住了我:世纪末的意象。那是100年前的一个世纪末,而今天,世纪晚钟再次敲响。总有什么可以接续起来的东西在。钟声是可以传出很远的,甚至可以穿越时间。100年前的那阵钟声,震醒了像毛泽东、鲁迅这样的年轻人,那么,它的回声,我们当代的年轻人再也听不到了吗?一个世纪末消失了,另一个世纪末出现了。只要是世纪末,就意味着困惑和在困惑中渐渐升起什么东西——例如,一群新人和一个新的世纪。

那是一个真正的世纪末。不仅是形式(时间)上的,而且是内容上的。当那个世纪末在时间上来临的时候,对国家是深深的屈辱,对人民是苦无出路的焦躁。同不断欺负我们的世界列强打了好几仗,但全部是败绩。最后,到了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

甲午战争以北洋水师全军覆灭的败绩,以对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深深地留在了中国人的记忆中。整整100年了,中国的史家和艺术家仍在不断地重复着这个故事,总有新的发现。而且,每一次新的发现,都强烈地刺激着中国人的心。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大清帝国在日本人面前一败涂地?由于慈禧太后把海军军费修了颐和园;由于北洋水师用了不妥的战术;由于北洋大臣李鸿章坚持“以夷制夷”的战略,因而耽误了战机……可能,所有这些我们已经耳熟能详的记载,都是战争失败的原因。

在这些记载中,也有一些爱国者的影子晃来晃去,以证明着在那无边的世纪末黑暗中,还存在着良知和正确,例如光绪皇帝和他的师傅、当朝宰相翁同和。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世纪末,一个皇帝和宰相创造的光明,应该足以使那个世纪末温暖许多。

但事实是,北洋舰队的成军,完全在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时代,自从光绪皇帝亲政后,直到甲午海战爆发,“我军未购一船”。

《国闻备乘》对甲午战争有这样的记述:

“甲午之战,实在就是翁同和鼓荡的。他是皇帝的师傅,光绪亲政后,他以军机大臣兼皇帝的老师,经常可以和皇上独对,其他诸大臣不能尽闻其谋。”

“翁同和的手下,全是一帮子文人,如文廷式(珍妃的亲戚)、张謇等,都称翁为老师,日日夜夜都想着用不了多久就要当上大官了。朝鲜事变后,就是这一伙人嚷嚷着要朝廷出兵。当时,李鸿章是北洋大臣,认为海军还不强大,兵器也不能比敌,不敢轻易就开边衅。于是文廷式恃翁之力,密通宫帏,让珍妃向皇上进言。珍妃没日没夜地怂恿光绪皇帝,把皇上说动了心,兵祸一下子就来了。”? 从这两段记载,人们很容易得 ?出翁同和不但忠诚而且无畏的结论。但问题却又不这样简单。还是来看看王伯恭在《蜷庐随笔》中记述的他的一则亲身经历吧:? “甲午战前,翁同和一力主战,?李鸿章言不可轻开衅端……我去见翁同和,向他力陈主战的错误。我想翁同和也是我的老师,他向来是器重我的。但翁同和听了我的劝说后,笑我是书生胆小。我说:‘临事而惧,古有明训,岂能放胆尝试?而且,我国无论兵器还是战法,都百不如人,不能轻率地决定开战啊!翁同和说:‘李鸿章治军数十年,扫平了多少坏人啊!现在,北洋有海军陆军,正如火如茶,岂能连一仗都打不了吗?我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今已知自己确实不如人,哪里有胜利的希望呢?翁同和说:‘我正想让他到战场上试一试,看他到底是骡子还是马,将来就有整顿他的余地了!”? 谜底终于拌落了出来。翁同和 ?所以主战,不过是要制造“整顿”李鸿章的“余地”。翁同和何以要跟李鸿章过不去呢?原来,在太平天国运动时期,翁同和的哥哥翁同书(安徽巡抚)在定远被围时弃城逃跑,犯了失守封疆之罪,而弹劾翁同书的奏章出自李鸿章之手。这一仇恨,翁同和居然记了几十年。? 读到这里真让人毛骨悚然。这 ?已经超出了大敌当前主战主和的问题,而是:在主战的说词背后,身为军机大臣的翁同和,于中日交战之际、国事成败之时,不顾国家安危,也要挟嫌报复,以私害公。以一个秉持国政之人而谋国如此,害人如此,其心肝实在是太黑了些。

接下来是战争爆发和失败后,在李鸿章调兵遣将、赴日谈判时,翁同和都三番五次地为其设置障碍,一任李鸿章焦头烂额,而他自己始终置身于清凉之地。战争进行中,各省大吏划疆自守,好像这是件国家的私事一样。在李鸿章危难的时候,有官员欲奏派一高级将领去帮助,请示翁同和,翁脸色一变说:如果这样做,我下台,把我的位置让给他好了!

把这样的事情列举出来,说明世纪末的特征,似有不妥。但我想说的是一种深刻的失望:当一个国家需要振奋和自强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却只有无边的黑暗。这时,应该产生济世救国的人物了。但显然,无论是翁同和,还是李鸿章,都已是过时的人物。

也正在这时,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时值1895年3月,北京乍暖还寒的季节。作为战败国的代表,李鸿章拖着老病之身到日本求和去了。几乎与此同时,康有为来到了北京。当时,他只是一介布衣,后面跟随着的梁启超等弟子,才刚刚十七八岁。似乎,这两件事情无论如何不能摆在一起说:黑暗在前,什么也还看不见,闪电和雷声远在天边。

托身明主、展才济世,从来都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最高理想,这个理想只有极少数知识分子能够实现。纵观中国知识分子的沉浮史,比比皆是怀才不遇和怀才误身者。李白“斗酒诗百篇”,其酒,是怀才不遇和浇愁之酒。所幸他虽然怀才不遇,却不曾误身,终有“诗百篇”留芳千古。而多数知识分子就不如他了,虽怀才,却既“不遇”,又“误身”,闯荡到老,只唱着“归去来兮”而自娱,连所唱的都不是自己创作的,于是“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倒不如无才的好了!但正因为如此,“虽九死而犹未悔”者反倒更加受到知识阶层的崇敬。在我们记述的上个世纪末,康有为就是这些知识分子中榜样的力量。

康有为是从旧学中走出来的知识分子,如果不是他偶然从康家两万卷藏书中翻出了《海国图志》等几本新学著作,他将永远沉湎于旧学,不能自拔。但新与旧的冲突差点把他弄疯了。

那是在1879年,21岁的康有为茫茫然来到了广东南海的西樵山,日夜苦思如何经世致用、大展宏图。西樵山是有名的风景胜地,松柏交映,泉水叮咚,花香四季。一处灵山秀水,一个乱世狂人,演出了一场既痛苦又壮阔的心理剧。有时,他写出诗文,谱上曲子,面对着高山大川,放声歌啸。有时,他披散着头发,在清流间徘徊着,却突然冲到瀑布之下,让清冽的瀑水冲刷自己。他本来是到一个清静之地来神定自己的未来,但其实,他只有枕卧在石窟瀑泉之间,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之中,才能入睡。于是,外间的人们,常常指着西樵山,对自己的儿子说:“那里有一个精神失常的康疯子,你千万不要学他!”比较客气一些的人说:“那里有一个怪人。”

但从来都是:从怪人到圣人只有一步之遥。康有为以几乎精神失常的代价,没有悟出他的人生之路,终于走出了西樵山。1882年,24岁的康有为因赴北京考试,游历了上海,购买了一批科技图书和介绍西方历史、地理、政治、法律的社会科学著作。一个零落不全的西方世界就这样向他打开了。很偶然,他弄到了一台显微镜。在那个显微镜下,他“看虱子就像车轮,看蚂蚁就像大象,于是悟出,所谓大的和小的,原来是同一个道理呀!那电机、那光线(其实是电线),一秒钟跑数十万里,于是悟出,所谓长久和速度,原来也是一个道理呀!”他从此明白:“很大的东西之外,还有更大的东西,很小的东西之内,还有更小的东西;解剖一个东西,你永远也解剖不尽,有一万种东西,就有一万种不同,根据元气之混仑,就能推出太平之世啦!”但他根本不想成为科学家,他从科学中,不过看出的是政治意义。他在科学中点染上了浓烈的政治色彩,“日日以救世为心,刻刻以救世为事”,终于“尽破藩蓠而悟彻诸天”。而这一悟,就真的把一个怪人悟成了圣人,他的所学所感一下子融会贯通了。那一年,他没有考中举人,但他成圣了。

康有为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一旦悟出自己原来是个圣人,他就立即着手把自己的“圣道”卖给帝王家。1888年,当他又一次来北京考举人的时候,写了《上皇帝书》(即上清帝第一书),但“大臣阻格,不为代达”。在许多史家看来,所谓“改革与保守”的斗争,从此就开始了。但实际上,以一布衣而直接上皇帝书,大臣倘不“阻格”,是要被治罪的。他的这一行动,除了显示他,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对朝廷指手划脚的胆识外,谈不上什么改革与保守。他明明知道这一点,仍然“知不可为而为之”,要的就是人们对他的胆识的注目。他成功了:文人、学者、名士、官吏,都在偷偷传抄他的上书。以往谁也不知道的康有为,如今已经名声大噪。于是,他高歌着“治安一策知难上,只是江湖心未灰”,从北京回到了广东。

但他还是那么“疯”。皇上不听他的“上书”,他总要有人听。1890年,他把全家迁往广州,自开学堂。梁启超等20个翩翩少年,最小的15岁,最大的19岁,“皆天真烂漫”,视康有为若神圣之师。

他教给学生的,名为学术,实为政治。白天讲课时,他经常或拍案叫绝,或痛哭流涕,感染得他的所有学生都成了指天划地、议论风生、慷慨激昂、以救世主自居之辈。傍晚,他则带着20多个孩子在越秀山麓漫游,常常要他们根据他的讲述即兴作文。听到妙处,他总会忽然大吼如狮,“声往往振林木,或连臂高歌,惊树上栖鸦拍拍起”。

好在康有为“疯”而不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就是在给一帮孩子讲学时,他也没有忘记怎样把自己的“文武艺”卖给皇上。北京的会试,他是决不忘记参加的,尽管他后来力主“废科举”。根据梁鼎芬的记述,康有为也决不是那种无视在朝大官,不求富贵之人。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他也一次又一次地对朝中大臣“屡次求见,上书谀颂”。

要不是一位历史学家从日本外务省的中国档案中搜得这份题为《康有为事实》的梁鼎芬稿,我们至今很难知道康先生的另一面。人是复杂的,伟人也不例外。我们可以为伟人的行为辩解,但我们不能无视伟人的复杂。

真是的,康有为除了讲学就是上书,要不就是进京赶考,从来不治生产。那么,他的银子从哪里来呢?梁鼎芬说:“康有为总是来京考试,流落不归,天天写信求人帮助给他点钱。如果有送他12两银子的,他就称其人为‘大贤;送给他8两、4两的,他就称其人为‘大君子”。

也许,我们不得不相信“圣人”也有极“世俗”的一面——梁鼎芬举例说——康有为曾落魄上海,天天去狎妓,却没钱给。久而久之,让妓家女使知道了,群到康有为所住的客栈索取,康有为觉得很不好意思,就往广东逃。上船之日,各妓家女使都到船上来找他,搜了半天,找不到,开船后,有水手看见船板内有人,大惊,呼众人来看,正是康有为先生。后来有人写诗讽之:“避债无台却有舟,一钱不值莫风流”。

素有大志,不拘小节,从来是许多伟人的特点,康先生也不例外吧。康先生的伟大之处是:这些小节可以糟蹋他,他却从来不被这些小节所糟蹋。无论有多少诋毁,他也要永远伟大下去。

天赐良机,1895年3月,康有为带着他最得意的弟子梁启超,再次赴京会试。这一次,他和正走在赴日求和途中的李鸿章擦肩而过。他的伟大的日子来到了。

在这次进京会试中,康有为的另一种渺小和伟大,再一次同时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这时所向往的,是成为翁同和那样的人物:取得进士的资格,最好能考上状元,从而在仕途上平步青云。

康有为知道,翁同和是当朝最有学问的人。这还是个科举取士的国家,虽有曾国藩、李鸿章以武功不让科举的例证,不过是特殊情况下的产物。曾国藩以办湘军平定太平天国登科,李鸿章因办淮军扫荡捻兵握权。但在国家和平时期,武夫之举便敌不过文行旧轨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举国士子还要仰望着科举制度顶上那颗耀眼的明珠,在黄土道上一路奔波,在形同监狱的考场格子间里憋写八股文。但一旦走出格子间,尤其是一旦中了状元,那就有了独占鳌头的无上荣宠,可以“腾骧政路”了。翁同和就是在这幅“士子升官图”中站在最中央的人。

啊,状元,这是后来力主废除科举制度的康有为在当时心向往之的事情。他虽然已经有所西化,但当状元的荣耀还是使他心动。当一个人被宣布他考了第一时,紫禁城中那轻易不敲的钟鼓一下子响彻云霄了。于是,披红装,挂红花,乘金辇,城官执缰,鸣锣开道。这一时刻是举国的庆典,公卿以下,莫不耸观,就是朝廷里最大的官,也把宠爱的眼光递过去,琢磨着是不是把自己待价而沽的小女儿嫁给他。“行者传呼甚隆,观者拥塞街道,人摩肩不可过,至有登屋而下瞰者”。这就是文人们对状元出行景观的描写。“状元登第,虽将兵十万恢复疆土,凯歌荣旋,献捷太庙,其荣不可及也。”这就是文人们对状元被荣宠的感叹。他现在还不是官员,但他只要当上官,就可能是大官,可能入阁拜相。中了状元,又当宰相,人世间的得意之事,没有超过它的了。这两个科举荣身的制高点,翁同和都登上去了。不,还有第三个制高点:他还当上了皇帝的老师!

康有为的高人之处是:虽然羡慕,但没有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以至失去自己的方向。他年年进京赶考,状元没当上,史书读了不少。他知道,宋明以来,先当状元,后为宰相的人不少,但几乎没有一个是救国匡时的伟大人才。倒是那些能在八股时文以外,勤研实用经世之学问,并躬身力行的人,终能在时代潮流中脱颖而出。宋代的岳飞,明代的戚继光,清代的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无不如此。

阴差阳错,康有为这一次竟中了进士第8名,他最得意的弟子梁启超却名落孙山。当时,康有为在京都官员的眼中,已属“激进派”人物,而主考官为守旧分子徐桐,他深怕康有为中了进士,因此凡是好像康有为的卷子一律弃之。不料,他“弃”的却是梁启超的卷子,而康的真正的卷子却顺利通过了。徐桐大为恼火,声言绝不见康。

如果康有为满足于这次科举的成功,如果在被授予工部主事的官衔后,走上代代官员走过的老路,他将永远被淹没无闻。所幸的是,无论历史的机遇还是他个人的准备,都使他走向了一条更为成功的道路。

4月中旬,《马关条约》签订的消息传到北京,突然触动了康有为那颗爱国之忱和政治抱负混杂的心。战败国的悲哀,割台湾澎湖赔大宗银子的耻辱,使中国的知识分子振臂而起。他们有的上折,请拒和议;有的递章都察院;有的堵住路口,拦截大臣之车;台湾来的举人更是涕泪号哭。康有为高出这些知识分子一头的是,他立刻看出,这种情势下“士气可用”!

于是,他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不到工部上任,而是要发动一场史无前例的知识分子政治运动,在历史的另一个走向上确立自己的地位。

他只花了一昼两夜的功夫,就写出了一份万言书。第二天,联合起18省的举人,在北京松筠庵聚议,振臂一呼,发动了“公车(举人)上书”。

他是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干这件事的。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

“举人等……不避斧凿之诛,甘犯冒越之罪,统筹大局,为我皇上陈之……”他举着如此开头的《上今上皇帝书》,带领600名举人,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浩浩荡荡向着都察院进发。书中向皇帝提出了四项请求:

“下罪己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

“方今当数十国之觊觎,值四千年之变局,盛夏已至而不释重裘,病症已变而犹用旧方,未有不暍死而重危者也!”

如此“危言耸听”的话,朝中大臣是谁也不敢对皇帝说的,就是康有为说了,他们也不敢让皇帝听见。都察院“阻格”了康有为们要求代奏的请求,说皇帝已经在《马关条约》上签了字,你们再闹也没用了。

这次“公车上书”到此为止。事情其实就是这样简单。但“数贤一振臂,万夫论相属”,康有为所起的振臂一呼的知识分子领袖作用,却进入了中国近代史。

有几件“公车上书”以后的事情必须交代一下——

首先,1895年5月2日的“上书”,只是康有为“上书”的第二次。此后,他不屈不挠,到1898年戊戌变法前,又有五次“上书”,终于受到光绪皇帝的注意,成为伟大的戊戌变法的精神领袖。

其次,在戊戌变法中,光绪皇帝终于“用”他,但却没有“重用”他。这一点,是我和许多史家的分歧之处。不错,在变法中,皇上给了他可以直接“奏事”的特权。而他也坚定地相信,尽管还会有曲折,但他已经接近大权在握的历史时刻。新的时代到来了,皇帝需要一批新的人物。改革就意味着新人和新的权力分配。也许,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总有一天,改革的旗手会变成朝廷的中枢。他觉得,由于皇帝的接见,他进入权力内层的道路已经铺好,他踏上那条道路的势头是不可阻挡的。

但康有为错了,错得厉害。从变法开始到政变发生,100多天时间里,光绪皇帝似乎只是在狠狠地使用着他,使用着他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包的大脑,让他写了一道又一道的“改革谕令”,却从来没给他升过一次官。这是不合情理的。王照,礼部主事,按变法初期的官职,与康有为同级,只因上了一个“请皇帝和皇太后到国外,比如到日本去看一看”的奏折,就官升两级,赏给了三品顶戴。而康有为,变法103天里颁下的100多道改革谕令,至少有一半是他起草的!要给他升官,应该有更多的理由。难道皇上忘了?不可思议。难道皇上是有意为之?更不可思议。光绪皇帝没有理由连个给康有为升官的暗示都没有。

总之,戊戌变法中的主要人物康有为,并没有受到光绪皇帝的重用。

期待的与被期待的,往往是两回事。对历史,对个人,都是如此。

但从公车上书到戊戌变法的进步却昭示着:尽管有过多的失败和血腥(戊戌六君子最后上了断头台),信仰仍然赢得了最后的不朽。对康有为来说,这是他最后的胜利。尽管有徘徊,他最后还是被信仰支配了。在那个世纪末,他要自己承担的时代任务就是要把新事物的火星,吹成熊熊大火,那是理性之火,他先在自己身上、自己学生的身上燃起,以便让举国蒙昧无知的人们看见。5年间,他领导举人们进行了5次公车上书,终于使星星之火得以在一个最没有希望的世纪末燎原。

——写作此文,与康有为“公车上书”的日子,同样是一个世纪末的春天,其间相隔整整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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