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面对江河

刘新平 肖诰

个人档案：姚宗泽，男，青年画家。1964年出生于湖北武汉市。1989年毕业于

广州美术学院。书、画、印号为“三奇”。其作品多次入选全国性美展并被日、韩、意、澳、法等十几个国家的美术机构和个人所收藏。举办过个人画展。4岁时因一场大火致残。无手，丑面。

一

“你长得这么丑，站到一边去！”

一声断喝，将你从沉思中拉回到冷酷的现实。

你抬起头，看到的是售票员鄙夷、讥诮的目光。你心的温度就在那一瞬间猛地降至冰点。你知道乘客们的目光此时一定都在你身上聚焦，你只能垂下头，默默地从门口退到无轨电车后面的角落里。但那阴损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太丑了，到你该呆的地方去！”你环顾一下四周。乘客不多，车上并不显得拥挤，因而你呆在这个角落里碍不着任何人。你想问问售票员，你应该站在哪里才算合适，但斜射过来的目光使你明白了一切。那是一双充满阴险、歹毒的目光，无情的嘲弄和不知因何而生的恶意，一览无余。你觉得你温软的心脏被一把锋利的刀刃贯穿，血正汩汩地流出体外。你终于明白，在这个售票员的眼里，你原本就不该上这辆车，因为车上压根儿就没有你的立锥之地。也许，因了你的丑陋，这车上并不洁净的空气便受到了污染而变得秽浊？

你被彻底激怒了。

“我确实很丑。但您美么？您又美在哪里？”

你冷冷地问。声音后面隐藏着按捺不住的怒火。

售票员怔了一下。她没有想到你还会反击。

“您美在哪里？请赐教！”

你紧追不放。并且，昂起你高贵的头颅，挺立，如风中一尊青铜塑像。售票员承受不起你目光的迫压，讪讪地，将头扭向窗外。

车停了，你迈着胜利者的步伐走下车。虽然，你离目的地还有很远的路途，但你宁愿徒步走去。你不愿再在这辆绝不干净的车上度过哪怕是一分一秒。人很多，呈现着大都市特有的繁乱和嘈杂。一对对恋人依偎而过，低语缠绵，温情脉脉；一群中学生扑面而来，叽叽喳喳，浑身散发着挡不住的青春气息；那些昨日的穷人今天的大款正忙着在路上打移动电话，表情既神秘又夸张……

这就是生活。五色杂陈，绚烂续纷。但这一切离你很远。你就像一个世纪末的流浪儿，游离于这都市的繁华之外。你深深地感觉到，你正被世界抛弃到一个遥远的角落里。这种感觉让你的心又一次沉浸到深深的悲哀里。你只好低着头，无比沮丧地往前走。你的形容让许多迎面而来的行人纷纷逃遁。走避不及的便硬着头皮与你擦肩而过，神情慌乱而怪异。机动车道上，那种被称作“蝗虫”的“面的”来来往往。有人在路边姿势优雅地挥手打车。虽然已经走得很累了，你却不敢停下脚步，加入他们的行列，以往的经验提醒你应该明智一些。你曾打过很多次车，但即使你离车最近，车却总是停在别人面前。还是因为你的丑面且无手。你两只手臂前端只有两根红褐色的残骨。你举起手臂打车时，就像举起一根光秃秃的旗杆，在头顶摇摆。没有不嫌弃你的出租车。

早已是春天了。柳枝上挂一串嫩绿在空中招展。迎春花开得亮丽。空气中有一股温馨的气息在四处游走，缱绻而多情。阳光暖暖地照着。

那时，你的心却很冷。<对宗泽而言，1993年的春天是他记忆里最为灰暗的季节。他思绪不宁，忧心忡忡。刚从岳阳独自来到偌大的京城，举目无亲，四顾茫然。蜗居于一家企业驻京办事处狭窄、拥塞的房间里，他逼着自己拼命作画。呕心沥血，成就了百余幅作品。但某天早晨，一觉醒来，他却悲哀地发现他的这一批作品依然停留在原有的层次上，多是些名家作品的翻版或昨日旧作的回忆与复制，格调粗浅，意蕴贫乏。一怒之下，他将其付之一炬——腾腾的火苗映着他满是疤痕、满是泪水的脸，烛照出他铭心刻骨的悲凉、痛楚与无奈。

但与处处遭遇到的冷眼、蔑视和嘲弄相比，创作上的失败便不再显得那么重要。即使在书店里，在那座传播文明与智慧的圣殿里，他正专心翻阅的画册也会被服务员劈手夺过：“不买别乱翻！”可翻书的人不止他一个。他知道，又是因为他的丑。他直感到他引以为荣的人格与尊严就像一个无依的孤魂，哀哀哭泣着，在傍晚的风中无助地游荡……>

二

在此之前，在充满友爱与亲情的故乡岳阳，你是一个毕业于广州美院的高才生，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并且，应合着潮流，你还是一家文化用品商店的大经理。在你面前，生活是一块七彩缎，所有的绚烂和美好正次第展开。相形之下，你的丑陋，你的残疾，早已变得不那么重要。虽世事变换，你又复何求！

夜晚降临，你躺在床上，神思悠远。你的心飞回故乡，飞回那段红红火火的经商的日子。

商店是1990年开张的，经营的项目很杂，包括音像制品、办公设备、装饰装潢，等等。虽然此前你只是一个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青年人，但对经商你并不陌生。读大二时，你就已经带着作品去广州画市出售了。而且你肯吃苦，不惜力。一周跑一次广州，进货，当天到当天回。别人是托运，你是臂挂肩扛，大包小包悬于一身。累是累点，可你却由此走进款爷的行列。生意最旺的时候，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决不过分。你的腰包鼓胀起来。商业谈判，人情应酬，成了你生活的全部内容。生意好的时候，你没有时间和精力作画；生意不好的时候，你则没有心情作画。如何赚钱成了你唯一的念想。你没有发觉“做个一流画家”的理想正从你心里慢慢逝去。可即使你发觉了，你或许也只会将其视作一个曾经有过的梦。

直到有一天，你应邀为一位朋友挥毫泼墨。你的心就在那一刻慢慢复苏。隐隐地，你似乎听见一个声音正在向你召唤。你觉得那颗激情似火又拥有远大抱负的灵魂重新回到你身上。你周身的血液顿时滚沸起来。汗如雨下，气喘如牛——

你猛然摔掉手中的笔。

不久，在一片不解和惋惜声中，你毫不犹豫地关掉生意正蒸蒸日上的商店，只身北上。但第一个回合你就丢盔弃甲，大败亏输。“难道我真的不该到北京来？”你一次次地问自己，心头弥漫着浓浓的伤感。这时的你，其实就徘徊在一蹶不振与东山再起之间。在度过许多个不眠之夜之后，你的心引导你选择了后者，选择了“丑面对江河，无手绘昆仑”的一腔豪情。你终于像一个永不屈服的勇士，重新屹立于人生大舞台的聚光灯下。

“你在患难之日若胆怯，你的力量就会变得微不足道1”这是《旧约全书》里的一句箴言。你翻遍全书，只有这句智者的叮咛打动了你。你将她书于案前，时时观览以自励。你把自己囚禁于画室，每日里挥毫不止。生活变得枯燥而乏味，吃饭，创作，睡觉，就是你每天的内容。饭是面包和方便面，不饿到极处不吃；觉是压缩到不能再压缩的保命觉。其他便是创作，不停地将心中的感觉和意绪化作有形有色的画面。你不以为苦，反而自感已进入了人生的极乐境界，常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愉悦和陶醉，令你感动不已。

那些日子里，你一般一天能画两张画，但有时灵感突至，冲动之下，你会在夜半时分爬将起来，铺纸研墨，直画到东方欲晓，曙色初露。每每画到动情处，想起生活中的大苦大涩，理想彼岸的遥遥无期，你会止不住泪流满面，甚至痛哭失声。在有些人，作画或许只是一种冶情，一种自娱般的游戏，在你却不是。你每次作画，都无异于一次受刑般的煎熬，因为你是将自己的心血，情感，将自己的大喜大悲，完全融会于笔墨下，画面中。

数月之后，你将作品悬于画室，遍邀京城画界同行和美院学生来观画，诚征意见，细询不足。你认真记取，果然获益非浅：你找到了自己创作上的最大缺憾，那就是一幅成功的作品里所应蕴含的美学观念、哲学意识和深厚的文学功底。从此，你的生活中增加了又一项重要内容——读书。你的画案上出现了《中国艺术精神》《美学与意境》《佛学精要》等一大批书籍，作画之余便埋头啃书。等第三批作品出手，连你自己都感到作品在深度和意蕴上均上层楼，远非此前可比。“无手宗泽”的画名似乎在一夜间走遍京城。<宗泽作画，走泼墨一路，水、墨兼用，靠对水墨干、湿、浓、淡的处理去把握和区分不同的题材，不同的情感基调。构图上，他大胆出新，喜涉奇险。他的画作对于满与空、疏与密、远与近的处理，多走两极，震撼力极强而又不失平稳。

宗泽好画竹。他笔下的春竹昂扬婀娜而弹性十足；夏竹，蓬勃奔放而气势不凡；秋竹，飘逸姿情而不乏深刻；冬竹，傲霜斗雪而英姿勃发。宗泽画的竹是一种虚心、坚韧、经得起任何打击的竹，展示的是自强不息者崇高的精神风范。

宗泽好画女性。在他看来，女性就是母性，集圣洁仁厚美丽深刻神秘于一身，最具表现力。他的《红果》系列、《夕湾》系列，捕捉住女性一瞬间的情绪波动，充分展现出女性在生活重压下的感伤、哀婉与无奈。在《红果》中，一个着红衣的女子面你而坐，宛如一朵盛开的有思想有情感质地的美丽的花。她的四周，是流动的浮云和淡淡的雾霭，那其实就预示着生活的诸般侵袭和困扰。她的身后，是绿叶落尽的一棵小树，那是女人的精神之树。逃避不了生活的艰难，就义无返顾地迎接挑战，抗争中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而美丽依旧。

宗泽喜画古代文人诗意画。他以古诗的意境去展示现代人的生活状况与心态，并糅进他自我心灵的感悟与起伏。“我无法改变我的丑陋，但这并不妨碍我像奉献我心灵的祭品那样，将美奉献给社会。”宗泽说。）

三

你声名大噪。求画者纷至沓来，令你应接不暇。在京的各国画商闻讯而至，出价自然不菲。

卖画的经历在你已经很有些年头了。1985年初，你还是岳阳化工总厂一名忠于职守的看门人。一位日本专家参观了你的画室，并看中了一幅泼墨山水和一幅狂草，临走前掏出20万日元放在你的画案上。初到北京，你也曾带着作品外出兜售，以换得维持生计所必需的银两。现在，你再不必踏破铁鞋地四处卖画了。你只消静坐家中，画商就会来敲你的门。

但你卖画的方式和风格常令一些画商空手而归且恼怒异常。因为你卖画是决不习惯讨价还价的。买，或者不买，不二价。其实在你落魄潦倒的时候，你也从未试图去改变自己的卖画风格。这或许完全基于你对自己作品的自信。那次，一个新加坡画商要买你的《秋竹图》，请你开价。你想了想：“1500元。”画商转转眼珠：“1300元怎么样？”你一下子就火了。你觉得画商正将你的作品等同于农贸市场的萝卜或青菜，可以随心所欲地抬高或降低其价格。你沉着脸，挥挥手臂：“您可以走了，先生。”那个画商回去的路上忿忿地对陪同者说：“我跟中国最有名的画家都做过买卖。讨价还价，很正常的事情。这个人太没有商业头脑。”这话传到你耳边时，你只是笑笑，未置一辞。

1995年春节，你回到故乡岳阳，与深爱你的姑娘小涂举行了婚礼。你们能够结为百年之好，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因为你基本上是一个木讷、寡言的人，极不善于用语言表达自己，你只擅长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完整地体现于画面上。但对小涂，这一切构不成任何障碍。这个美丽、温存的姑娘能够深刻地理解你的艺术追求，更敬佩你无惧无畏的生活勇气。“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对许多人就是一种激励。”小涂说。你觉得这是你听过的最富有诗意的语言了。你常常在灯下俯视爱妻熟睡的面庞，心里深深感激造物主的慷慨赐予。

你现在画室的墙上，贴着两幅字，一幅是“丑面对江河无手绘昆仑”，一幅是“恨艺绵延”。对于如何了解你的为人，洞悉你的艺术世界，或许是一个不错的注脚。

<宗泽是一个画家，以他的作品立世。但即使他不能以画画为终生职业，他也可以称得上是个绝顶聪明和多才多艺的人。他打得一手好球，会玩扑克，很精。他可以在一个晚上设计、剪裁、制作出一套新潮服装，令许多牛气哄哄的服装设计师为之汗颜。他为朋友设计的多功能组合柜成为岳阳青年人结婚时的家具样板。他一个下午学会了游泳，又花一天的时问学会了开汽车。一个记者采访他时，为检验他的生活能力，将一根针丢到地上，请他捡起来。他用两根残骨夹起针，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线穿进针眼。“是否需要我再为你缝点什么？”他问那位被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弄得瞠目结舌的记者。

也许这些都只能称作表象，最重要的是他不屈不挠的精神，是他宁折不弯、从不向困难低头的意志和勇气。那才是他内心最坚硬的核。

1985年，他作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骑自行车游历祖国的名山大川。现在，他已记不清那次不寻常的游历中，他骑车翻越了多少座山渡过了多少条河，遭遇过多少次围抢多少回冷落与白眼。常人难以承受的一切他咬着牙承受了。车过秦岭，正是傍晚时分，前不巴村，后不着店。他饿得只能大口大口地吞吃干奶粉，没有水，呛得他差点背过气去。过商洛山，他的车顺45度的斜坡飞速直下，有几次险些坠入万丈深渊……日淋雨晒，饥餐渴饮，艰难困苦，乃有玉汝于成。他经过15个省、市、自治区，骑行万余公里。到北京，他兴致勃勃地去拜访著名作家史铁生。史铁生竟无法相信他是从湖南骑车到的北京，非要摇着轮椅跟在后面亲眼看他骑行了一段路方才信服。

事实上，有了这次经历，他也就拥有了一份特殊的财富，拥有了在未来的日子里战胜一切艰难险阻的自信和勇气。多年以后，他没有为闯荡北京之初所遭受的磨难压垮，并最终像一个真正的勇士站立起来——无疑与他拥有这份特殊的财富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