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
世纪初的“开心果女郎”(见《读书》一九九五年第二期)有个很贴近生活的位置——从年画上的仕女脱胎而出,“红锡包女郎”、“爱国牌女郎”、“大中华女郎”,亭亭地站在月份牌上,年终岁尾,随着商品,赠送给客户。最近香港出版的一本书,题作《都会摩登》,就是一九一○年到一九三○年大都会——上海、广州、重庆、香港——流行的彩色石印商品广告月份牌。
除了保持流行中一致的欣赏趣味,广告女郎多半不表现个性。似乎是在一头乌云和一袭新衣之间预留了地位,然后把批量生产出来的脸,逐个儿填上去。通常是一张粉白的鹅蛋脸,一弯细细的新月眉,静悄悄一双丹凤眼,小小巧巧的鼻子,两片秀气的红嘴唇小心拢住即便露了牙齿也绝不牵动肌肉的微笑,玉立在人工制作的天然中,淡然向着画面外的风景。仍是闺秀,仍是淑女,即便美艳,也全靠了华丽的包装,眉眼间是不传递任何信息的。便是穿了儿童服装的小孩子,贴上去的,也还是这样的成人的脸。从五岁到三十五岁,不必有什么区别。
一九二七年的美国林文烟花露水广告,女郎足登一双镂空黑皮鞋,额前分下一朵桃形刘海,头发拢到后面,大约是绾了攥儿的。耳后斜斜一朵象生花。玄地织金菊花的紧身坎肩,香黄的地子掐出绉纱宽边敞口的半袖衫,一腰打出细摺的烟色长裙,宽边下又是一围流苏,齐齐掩住脚脖子。一手捏着纨扇,一手点了腮,倚着一架八宝格子。格子上是盆景、香炉、釉瓶、高高低低函套里的线装书。背景点缀着月洞门、假山石,粉粉白白烂漫着的一蓬花掩住了歇山顶楼阁的两层飞檐。周遭是“真正老牌”、“天下驰名”、“花露香水”,下边宽宽一栏年历,规规整整为仕女图镶出边框。堆砌起来的风雅和有节制的俗气和光同尘,工细的画笔挑开花露香水的半个盖子,甜腻腻的浓香弥散开来——商业广告一开始就是充满诱惑的,用美人计使人在短暂的沉迷中把商品形象记住那么一小会儿,目的也就达到了。
三十年代中叶的一幅阴丹士林广告是一对女郎。站着的一个,烫了发,耳后荡起浅浅的一弯波浪。穿一领蓝阴丹士林布旗袍,领沿儿、袖口、衣襟,都嵌了玄白相间的边儿。坐着的,用青莲色缎带在耳畔两边结了辫子,着一袭柳黄阴丹士林旗袍,沙绿勾边儿。手里握了一卷洋装的唐诗。被一片纷纷披披的秋色推到前景。却是通身没一件首饰,洗尽铅华似的,只为了阴丹士林的文雅、节俭和矜持。
同是阴丹士林广告,到了三十年代末的“快乐小姐”,就省略了一切背景,变得平铺直叙了。袖口齐肩,窄身修腰,在退红晕出的地子上挺拔出鲜润的曲线。脸色终于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平板、无生气,在明明白白标出的“快乐”下面,“小姐”有了一刹那的“巧笑倩兮”。
三十年代中期,日本木村制药所亚苏牌杀虫水广告,也是一双女郎。一位披散着大波浪的卷发,通身穿了大翻领的睡袍,燕支红的地子上漾着层晕出来的大朵大朵的牡丹花。银红地、嫩黄小簇花的领子直开到腰际才用一枚银纽扣别住。手里举了盛着亚苏杀虫水的喷雾器,倚住另一位穿了镶着镂空花边的湖色旗袍、一只手轻轻支颐的女郎。后面是半开半掩的两扇窗子,两边垂着油绿窗帘。比蜻蜓还大的蚊子、苍蝇,标本似的清清楚楚,正从半空里纷纷跌下来。
月份牌广告展示一种并不普遍的富足,虽然平板但依然明艳的美色,代表了一般风气的摩登。商业气中依然充满着诚恳,在温和、平易的俗气中含蓄着温柔敦厚的消费引导。广告文字的夸张,带着笨拙的朴实。刚刚敞开接受东西洋风气的都市摩登,还掩着一点儿稚嫩的羞怯。不过一九三四年的源和洋行广告已经有了不加掩饰的诱惑。在醇酒美人的标榜下,广告女郎穿了半透明、暗条纹的薄纱旗袍,开气一直开到大腿根儿,坦然翘了腿坐在黑皮沙发上,脸上挂着甜俗的笑。一向退藏于密的部分,也一点一点暴露了。隔了也算悠悠的岁月蓦然回首,才发现现代人在某一领域实在已经无法走出更远。
今天的美人挂历仍然是商业化的,比以往更不代表女性的趣味,并且是入侵式的逼近生活。女性作为一种符号的时候,仍然被社会所操纵所利用。广告女郎早是活生生的模特儿,却比画出来的更加千篇一律,可以更彻底地没有个性。不仅一张脸,便是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可以按照需要批量生产。广告十挂历十美人既是“跨国界”的也是跨性别的,“开心果女郎”也包括了时风呵出来的标准化的男士,其冶容也如彼,其巧笑也如此,倒不必特别为普遍的在丧失中依然努力保持着性别的女性打抱不平。
和摩登女郎一起作弄出都会繁华的是美国永备牌电池、日本谷回春堂健胃固肠丸、英国链条牌线辘。想感觉一点儿遥远和陌生,竟不大容易。麦当劳和双考而夫球图,可口可乐和双美人牌香粉,女郎和开心果,世纪初和世纪末,风景换过来,换过去,却是一座旋转舞台。光鲜的一幕后边儿,空空的,虚了一片。大概从世纪初的“开心果女郎”开始,都会里就张起一面一面目迷五色的小彩旗,消费引导中的商业形象,不断以“非我族类”的繁荣,攻破脆弱的心理防线。于是摩登在轮回中一次一次死而复生,风气中,有什么东西——也许是文化个性吧——一点儿一点儿的,消解掉了。
读月份牌广告,也读出了半部“更衣记”——世纪初的二十年,女装的革新从过去了的所有时代寻找灵感,几乎把各个朝代能显示出性别的式样都在改良中温习了一遍。一九一四年协和贸易公司广告,女郎下穿秋香色百摺裙,上着宝蓝地、折枝花、左右开气元宝领的大襟袄,袖口露出里头窄袖镶边白袄的一截子,高高竖起的领子掩住了半个脸。清代便服四面不开衩“一裹圆”的僵硬直线终于被冲破,虽然仍是小心翼翼,毕竟显山露水儿暗示出一点儿身段了。
但上衣还应更短。于是逐渐地,只用一件紧身坎肩掐出腰身,而让裙子更显出修长。一九二四年太和大药房广告,女郎上穿翻领圆下摆粉青夹袄,下裹月白地小簇花的裙子,裙子下边露出登了白色镂空高跟鞋的半截小腿。这大概是当日的“时世妆”了。至一九三一年宝成银楼广告,女郎所穿,除领子外,一件品红长衫已全是西洋做法。
趋洋是摩登,复古也是摩登。二十年代末永泰和烟草公司代理的红锡包香烟广告,女郎葱白地淡蓝花的长裙下摆剪裁出缀了排穗的圭角,是两汉魏晋燕尾式
林花谢了春红,《都会摩登》二十年,太匆匆!瞬息雨,瞬息风,转眼就把“更衣记”的全部过程走完了。到了三十年代末“池边异趣”的泳装女郎,好像就已经走到了头。这过程迅疾得教人又吃惊又遗憾。因为只有过程才是热闹的,情节丛生,色彩纷纭,充满创造性。一旦大团圆,故事就很难再往下写。以后在趋新和复古之间来来往往,就不大有惊心动魄的突破。这时候才有点儿奇怪:为什么在此之前,中国竟有那么长的规规矩矩的历史。
我们这个时代过去之后,大约不会再有“舆服志”——虽然有过一个时期,“舆服志”是写在政治空气里。在一个没有规矩的时代,解放了很久、甚至解放得已经疲倦了的职业妇女,也不再有太强烈的冲破规矩的好奇和冒险。不过看见这一叶一叶跳动的色彩,仍会牵起“翠笼熏绣衣”的想象。那倒真的是非常非常遥远了。
(《都会摩登》,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一九九四年十二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