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澎
每天每天,走在黄昏的路上,都像是要去赴一个温柔的约会。
天,是淡淡的蓝。紫灰色从天外渐渐渗过来,在这偌大的宣纸上一点点晕开。三两朵云斜斜排下,像是登天的云阶,诱人遐想。不远处有个小湖,白天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水在薄薄的雾下一片冰蓝,透出洁净的冷意。湖边,一坡衰草,一带疏林,林梢托住了夕阳,那夕阳圈圆的大大的,很像贪馋的孩子随手画上去的一枚煮熟的蛋黄,十分稚拙。偶尔还能见到几只寒鸦,一点点,归向杨柳。虽然没有袅袅炊烟,没有鸡鸣犬吠,没有荷锄的农夫和横笛的牧童,这都市的一隅却也有几分桃源的韵致。
黄昏像是一支妙笔,任何东西经它一点,都能化腐朽为神奇。我曾在黄昏时分从阴山下经过,僵硬荒蛮的山峦沟壑、岩石褶皱此刘生动起来,有了表情。随着光影移步,暗处似在叹息,亮处似在微笑,蜂巅像青春少年流光溢彩的额头,低谷如暮年老者回忆往昔时沉静的眼睛。一脉山迤迤逦逦,说尽了人间无限事。
顽石尚且能和黄昏如此呼应,何况人呢?造物主像安排自然界的四季轮回、风雨晴晦、晨昏交替一样,安排了人的起起伏伏,明明暗暗。所以,人和自然界的某一季、某一天、某一刻、某一景、就有了心照不宣的感应。几千年的诗词曲赋,工笔写意,画出多少幅晚景;低吟浅唱,描出多少个黄昏,谁说得清呢?暮霭中,只见闺中人雕栏独倚,听雨打芭蕉;五陵少年坠马青楼,醉卧笔箫;逸者隐士把盏东篱,目送飞鸿;天涯客望断乡关,孤雁叫西风……是人写了黄昏,还黄昏写了人呢?
青山依旧,夕阳几度,手里的诗书话本已成了一叠发黄的旧纸。闺中少妇野老隐士也都退进了水墨丹青之中。唯有字里行间的长吟短啸,如落日余晖,穿过数千年漫漫长夜,留给后世一片典雅的光彩,留给后人相同又不同的情怀。
对于告别古典的人们来说,黄昏带来的更多的是享受。明晃晃的白昼将去未去,月朦朦的夜晚将临未临,黄昏是一座门,立在昼
与夜之间,这时候的人,仿佛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跨在门槛上。往里看,是“庭院深深深几许”,回头往外望,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站在半明半暗的门廊下,入就像逆光摄影的照片,不由得空灵虚幻了些。一步步离开红红绿绿的真实,心里一松,脚下也随着太阳的步子慢了下来。一天当中,最温暖的时候不是红日当头的正午,最温馨的时候不是夜色朦胧的晚问,而是黄昏。在这个时分,就像大痛之后,忽然听到句软软的安慰;羁旅漂泊归来,一眼瞥见自家窗上那片浅浅的灯晕;卸下出入晚宴沙龙的礼服,换上一件合身合体、随心随意的半旧衣裳,那种暖意,那种亲切,那种感慨,轻柔似水,毫不灼人,却是入骨入心。在嘈嘈切切的急管繁弦之后,造物主送给人们这样一支小提琴曲,纯净舒缓的旋律引导着漂泊的灵魂寻到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地方。
夕阳闲闲的,归鸟闲闲的,人也闲闲的。欲念隐退了。你可以享受感情;躁动隐退了,你可以享受宁静;牢骚隐退了,你可以享受忧伤;眩目的白日隐退了,你可以享受黄昏。远远的,一抹浓艳的晚霞醉了似的卧在天边,四周已经涌起苍茫之色。那朵云的下面,是否也有一个人漫不经心地走着,无边无际地想着?这时才品出,黄昏如一杯薄酒,饮下去,微微的醉,淡淡的愁,熏熏的暖。带了这几分酒意行去,于是就有了那个感觉——像是有一个温柔的约会在等着我,和谁约会呢?和夕阳,和云霭,和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