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混混

1995-03-31 07:50葛兆铣
清明 1995年4期
关键词:李广市委书记

葛兆铣

李广才近来主持市委工作,忽得雅号日“会混混”。唯“混混”歧义颇多,论者或谓:“老李这辈子混得不错,从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现在能混到市委副书记,真不容易!”质疑者云:“李书记的知识和口才都不错啊,他能提到市级领导位子,没有文凭怎么过关?”一向有涵养的陆松年忽然出言轻薄:“你们懂个屁!乱世出英雄嘛,一九五八年他坐飞机,后来又碰上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不管别人如何议论,李广才面对千余听众,照样有声有色地“佩”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问题。

“我们有些同志,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很不理解。怕搞了市场经济,就姓‘资不姓‘社了,好像很关心社会主义。我看不见得。你在一个部门工作多年,管工业或者管商业。现在国有资产不是在增殖,而是年复一年地流失,你心痛过没有?怕过没有?(掌声)你还不是照样当官,照样发号施令,照样出国考察旅游!我们有的厂长、经理,你们是企业法人代表,国家把几千万元的资产交给你们。可是群众给你们画像了,说你们‘早上围着轿车转,中午围着酒桌转,晚上围着裙子转。(掌声)我不是说当头头的都不是好东西,都只顾自己吃喝玩乐。我说的核心是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认识问题。搞市场经济好比上‘天平。我们有的同志上天平之前有点条件反射,战战兢兢,裹足不前。我们要向这些同志大喝一声:面对市场经济的大潮,勇敢点,跳下去!在游泳中学会游泳嘛。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一阵热烈掌声打断李广才的讲话。陆松年却不由想起他一九五八年坐飞机的故事。

当时以严厉著称的省委第一书记,在某县视察,发现一处可以露天开采的煤矿。

“南方缺煤,为什么不搞露天开采?!”

“剥离任务大,山区小县,缺乏设备,劳动力不足。”地、县委书记惶然回答。

“搞群众运动嘛!劳力不足,从淮北调五千人来。三天开工行不行?嗯?”

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呐喊声中,谁敢说不行?地方上那时是军队建制。县以下的人民公社编了团、营、连、排、班。省委第一书记称“政委”。军令如山倒,行署劳动局立即派人去淮北调劳力。当时劳动局只有李广才一人在家看门,调劳力的任务天然地落到他身上。更焦急的还是地委领导,陆地交通工具太慢,民航班机已过钟点,他们只得向省委办公厅告急,转向空军某部求援,临时派出一架专机。

淮北某机场收到一份电报:×时××分有一架专机降落。机场领导立即向地、市委汇报。此事非同小可,乘专机者国务院副总理以上大人物也。地、市委领导立即组成车队去机场恭候。正是“晴空一机排云下,地面众人举目观”。飞机上下来的一位,其貌不扬,神情慌张。衣冠楚楚的地、市委领导越看越犯疑:中央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无论怎么讲艰苦朴素,也不至于衣衫不整,胁下挟把黄布伞,肩上挎只旧帆布袋。更奇怪的是,走下飞机的仅此一位。当李广才呈上公函一封,主人们看了啼笑皆非,只得做个顺水人情,答应立即调劳动力,并把这位连办事员资格也没有的“大人物”,请去宾馆共享一顿备好的丰筵。

李广才坐飞机的故事不胫而走。领导上不得不重用这位“知名人士”。

现在,李副书记的讲话同他的经历一样吸引人。他又在全市农村工作会议上讲得娓娓动听。

“我想谁都不会说农业不重要。问题是谁又真正重视农业,真正关心农民的负担问题?刚解放时有首歌:“吃的饭,穿的衣,是从哪里来?”你们会不会唱?恐怕早忘记了。有人会说:“现在是九十年代,都唱流行歌曲啦!”那好,你不关心农民,农业生产搞不好,酒厂里没有粮食酿酒,菜馆里没有鸡鸭猪羊,厨房里蔬菜都没有,我看你是‘卡拉还是‘OK?(笑声)同志们,这就叫做‘无农不稳,‘无粮则乱!不是说大家都不关心农业,至少可以说重视不够,认识不深刻。也不是说现在农村一团糟,总的来说农村形势很好,农民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但是农民很有意见。什么意见呢?投入的少,拿的多。农田基本建设薄弱,生产条件改善不大,收成不稳,致富门路不多。尤其是名目繁多的收费和摊派,加重了农民的负担。现在我们应该下决心来抓好农业,集中力量为农民办几件实实在在的事情,而不是空喊口号,做表面文章!(鼓掌)”

李广才接着提出十项措施,诸如清理和废除不合理的收费和摊派,加大对农业的投入,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改善生产条件等等。他的讲话引起热烈的反响。农村工作者大受鼓舞,说听了李书记的报告感到有奔头了。市直机关的头目们拥到休息室里,纷纷请求李书记去做报告。

“聚星楼”大酒店开张剪彩?嗯,发展第三产业,应该去祝贺。

金融系统总结评比会议?对,要银行盘活资金支持搞活企业,应该去讲几句。

科技界各学会理事长联席会议?是啊,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当然应该去参加。

谁都得到满意的回答,谁都指望自己的会议因李书记光临而开得有声有色。但是李广才忽然想起有邀在先,便对大家说:“真对不起!你们的会议我都应该去参加,不过时间上有点冲突,有位老同志约我到A县去一趟……”

那位“老同志”就是A县县委书记陆松年,他同李广才的关系很特殊。三十年前,陆松年当行署劳动局长时,李广才是个扫地、抹桌、冲开水的角色。政治形势的变化,使他俩来了个大错位。少年得志、恃才傲物的陆局长,下到A县当了一名中层干部。李广才因“坐飞机”扬名,被提拔为劳动局的科长。陆松年吃一堑,长一智,文革中A县大打派仗,他则抱超然态度,成为两大派都能接受的人物,被结合为县革委会主任。有一次,他到农村看望下放干部,意外地发现了李广才。

“小李子,你也来了?怎么不上我家去?!”小李子后退一步,陆松年过去拉住他:“干吗躲我?!”

小李子被拉上吉普车,在后面嗫嚅地说:“陆局长,我犯了错误。”

陆松年回头瞪他一眼:“怕什么,犯了错误改了就是。我们是老同事,上我家去叙叙旧。”

一路上陆松年问他在农村的生活、劳动情况。其实无需多问,看他那清瘦憔悴、萎靡不振的样子,老陆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他回家备了几样菜,两人对饮。

“小李子,你犯了什么错误?”

“我,我对不起你。从前你教我学文化,写毛笔字。反右学习时我把你写的一张字帖交上去,有一句‘万马齐喑究可哀,说你的用意是攻击‘三面红旗,划了你的右倾思想……”

陆松年一挥手打断他,“我问你下放劳动犯了什么错误?”

“那,倒没有错误。地、市合并,精简下放,我写了申请书,还得到军代表的表扬……”

陆松年又打断他:“你自己能写申请书,文字水平怎么样?”

“还不是你教的,后来在职工夜校学的。现在一般公文、书信,马马虎虎能写啦!”

“你进步很快,来,干一杯!”

陆松年问他是否愿意在县里工作,李广

才点点头。老陆考虑他过去常同工厂打交道,便安排他当了县工业局长。

事隔一年,李广才又在陆松年家里小酌。

“小李,喝一杯,今天告诉你好消息!”

“陆局长,有什么好消息?”李广才有点兴奋,迫不及待地问。

“哈,乔太守看中你啦!”

“谁是乔太守?看中我什么?!”

“现在要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地委叫县里推荐几名干部。前几天地委乔副书记来,说你出身很好,问你政治表现如何,能当个什么头儿。我说你很诚实,政治上可靠,有一定的组织领导能力。昨天他给我来了电话,地委决定任命你担任地革委政工组长。”

“什么?叫我担任地区政工组长1”李广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坦率地说,我认为你到地区哪个局担任副职,是比较合适的。但是乔太守说,你不是说他有组织工作能力嘛,当政工组长不是很适合嘛……”

“不,政工组长,就是从前组织、宣传两部的部长,我绝对当不了!

陆松年劝他服从组织决定,不要缺乏自信,又勉励他要虚心学习,脚踏实地地干事。

陆松年的临别赠言,曾经一度被李广才奉为座右铭。如今李广才爬上当年乔太守的位子,该是陆松年规规矩矩地听他的指示了。不过碍于老熟人的情面,李广才还是履行自己的诺言,驱车到了A县。

“哈,陆书记,真抱歉!前天省委组织部张部长来了,我走不开,耽搁了两天。”

省委组织部长来了,自然与人事方面的重大问题有关。陆松年满脸陪笑说:“你来得正好!我们县委常委扩大会议,昨天已经开了一天,讨论了改革和经济建设方面的几个问题。今天上午结束之前,请你给我们作指示。”

“我不了解情况怎么作指示?还是听听大家的意见,你们讨论决定吧。”李广才想要留一条退路,他担心陆松年会给自己出难题。

果然不出所料,陆松年向他摆出三大问题:一是对国有企业动“大手术”,拍卖几家骨干企业,其余的推行股份制;二是上雍河水库工程,改变农田永利条件,解决用电问题;三是对部分单位的干部实行聘用制,打破铁饭碗。希望市委有个明确的态度,支持他们大干一番。李广才脑子里不断地打转转。这三个问题都是事关重大,他如果表态支持,无疑是替他们担风险;如果不支持,那就是给他们泼冷水。他燃起一支烟,苦苦思索了半天,终于打定主意,表态力求“两全其美”,以免个人承担风险。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努力发挥超常的演讲天才。

“听了陆书记的介绍,我个人很受启发,感到十分高兴。你们这个会开得很成功,抓住了关键问题,方向是正确的,反映了大家的精神状态很好。我代表市委原则上表示支持!”

到会的人都深受鼓舞,更加聚精会神地听他这位市委书记的具体分析。

“现在有些国有企业为什么搞不活?关键要进一步深化改革。过去放权、承包等办法,已经不能解决深层次的问题。现在要搞产权制度改革,没有现成的模式,市委也没有成熟的意见。要靠你们‘胆大心细地去实践,去摸索。从道理上来说,应该允许失败,但是事实上我们要有责任感,不能出问题,捅了大庇漏我们在座的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你们说要卖几个工厂,我想请你们考虑一下相关的问题。厂大职工多,搞不好工人闹起来怎么收拾?再说这几个厂是你们县里的骨干企业,你们舍得吗?卖掉了影响不影响财政收入?当然罗,卖不卖由你们决定。我搞经济不如王市长内行,你们是不是请示他一下?搞稳妥扎实一点。”

陆松年没有料到他会把球踢给别人,但是在会上既不好打断领导人的讲话,更不能同他争论,只好摇摇头听他往下讲。

“修雍河水库,建水力发电站,搞成了既能发电又灌溉几十万亩农田,无疑对改变A县的面貌是有重要作用的。你们下决心搞,我是举双手赞成的!不过,你们态度要积极,行动要慎重。投资就是一个大问题啊!你们要求市里支持,我们当然是责无旁贷。不过市财政困难,王市长也是‘囊中羞涩。要靠你们跑省、跑部,加上自筹。投资问题解决了,我赞成你们集中力量,一鼓作气,把这项改造河山、造福子孙后代的工程拿下来!”

关于部分单位实行干部聘用制问题,李广才只是轻轻一笔带过:叫市委组织部来人了解。

A县常委扩大会议,向来是马拉松式的。许多实际问题反复讨论,甚至争论不休,闹得大家废寝忘食。唯独这一次是例外。原来讨论几个重大问题使大家情绪很紧张,听了李广才的讲话,大家都感到云淡风轻,高高兴兴地陪市委领导共进午餐。只有陆松年还在挖空心思地想办法改变这个局面。他建议李广才下午去几家工厂听听意见,第二天再到雍河水库坝址上看看。李广才打个呵欠说:“休息一会吧。”

午睡醒来刚起了床,就有人轻轻扣门。李广才嗡声嗡气地说“请进”,心里却盘算着怎么对付这个难缠的陆松年。开了门见是一位女士,自称县妇联主任。她很善于用语言表达大家的感情:“我们早就听说李书记水平高,做报告很好,可惜没有机会。今天正巧,我们开妇代会,大家一致要我来请李书记在妇代会上作个报告!”这个意外的邀请正中李广才的下怀,但他皱起眉头说:“哎哟,你们陆书记要我到工厂去呀!”妇联主任忙说:“我们下午会议也安排了陆书记作指示,已经派人去请了。”

李广才走进会场,果然看见陆松年已经坐上了主席台。兴高采烈的妇联主任向大家作了介绍,台下响起一片热情洋溢的掌声。在这种气氛下李广才的情绪很好,情绪好讲话就能放得开,越放得开越能吊听众的胃口,这是他多年总结的经验。

“女士们、同志们:我代表市委向大会祝贺!西方国家,妇女优先。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妇女的政治地位更高。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当妇联主任,表明妇女是国家的主人,当家作主。经过你们的努力,A县妇女工作取得很大成绩,我不多讲了。我想同大家拉几句家常,你们同意不同意?”

台下一片掌声,有的女同胞尖叫:“同意!”

“我是男同志,但很理解女同志的辛苦。妇女在各条战线上的成绩且不说,单说工作、家务一肩挑,男同志很难胜任。有人说女同志婆婆妈妈。不婆婆妈妈行吗?一个家庭有老有小,油盐柴米酱醋茶,哪一件都要任劳任怨地做。在座的哪位的先生如果说你婆婆妈妈,我建议你就罢一次工,让你先生去婆婆妈妈几天,问他的感受如何?(笑声、掌声)有的女同志为支持男同志的事业,默默地做出很大的奉献。有首歌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陆松年插话道:“《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张贤亮的小说,刚发表时还受过批评。”

李广才像是挨了一刀,不过仅仅是划破一点皮,正好来个移花接木:“对,应该批评!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嘛。男人一半是女人,那不成了阴阳人啦?应该说‘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散了会,刚出会场大门,忽被几员女将拦

住。李广才怕有什么新花招,瞟了陆松年一眼。为首的女将呈上一份大红请柬:“晚上八时,县妇联举办舞会,务请李书记光临!”李广才心中一乐,他也欢喜围着裙子转转。不料陆松年转到前面:“晚上没空,李书记要谈工作!”

其实,晚上是李广才第三次在陆松年家中对饮。免去官场客套,主、客双方都轻松自在。

“我们好久没有谈心了,今天边喝边聊。”

“你是我的老领导、老大哥,我们今天想怎么就怎么说,谁都不要保留。”

“好,这次张部长来谈了什么?”

李广才没想到老陆劈头提出这个高度敏感的问题,稍一犹豫,便郑重其事地说:“你是老同志,又是市委委员,我对你不保密。郝书记在中央党校学习以后,恐怕不回市委工作了。张部长来征求意见,谁当市委一把手合适。”

“你的意见呢?”

“我怎么好说呢?现在是我主持市委工作,但按排列次序应该是王市长,不过他对党务工作很不熟悉。我表示服从省委的安排。”

“我对你也不保密,张部长也来征求过我的意见。”

李广才伸长了脖子:“你怎么讲?”

“我对你提了意见。”

李广才红润的脸上一层严霜;“什么意见?可不可以当面提提?”

“当然可以。你担任市委领导以后,浮在会上,说得多做得少,不能脚踏实地……”

“你以为我当了市委副书记就轻松了吗?!”

“你很不轻松!开会讲话,宴请接待,剪彩舞会,忙得不亦乐乎,很像个上流社会的大人物。可是群众给你一个雅号‘会混混!”

“真是岂有此理!我们换个位置试试看?上面那么多会议,你不开会贯彻行吗?开会你不讲话工作任务能推得开吗?开会讲话是门学问,你要把自己的意图传给别人,就得靠讲话打动别人,就像梅兰芳唱戏能拉住观众一样!这是一种领导艺术!”

陆松年笑了:“是表演艺术!我是你的一个热心的观众,逐渐得出的印象是:华而不实,怕负责任……”

李广才端起酒杯来打断他:“你是请我来喝酒的,来来来,痛痛快快喝几杯,不谈工作。”

喝了几杯酒,他又谈起工作来:“我知道,今天上午我在会上的讲话你不满意。不过说内心话,你是我的老领导我才那么说的。比如雍河水库,五年、七年都拿不下来。你还能再干几年?如果留个半拉子交给别人,以后干好了是别人的成绩,干不好是你留下来的烂摊子。”

陆松年冷笑一声:“你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当年你坐飞机去淮北,有没有想过能不能调到劳力?你写申请下放农村,有没有想过能不能以耕种为生?你当县工业局长时,卷铺盖住进化肥厂,有没有想过能不能生产化肥……”

李广才双手一按,“好了,好了!我们还是喝酒!”喝了酒,他又说:“人总是要随着环境变化嘛。比方说,你我的位子变化了,说话的内容、方式和作用也就变了嘛!”

陆松年喝下一杯酒说:“你的潜台词我懂。你是说我的老思想、老脾气不变,所以我在老地方、老位子也不会变?我认啦……”

责任编辑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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