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喝酒

1994-08-24 06:03薛树军
中国青年 1994年6期
关键词:草席村子家族

薛树军

我认识酒的时候,酒还不认识我。酒,在我身外活着。

在这种透明的液体面前,我似乎没有权利说三道四。喝掉它,我又怀疑自己的勇气。面对酒,我就怀念家族中值得怀念的人物。回忆如酒,回忆真好,有时我真的茅塞顿开。

爷喝酒。过去,村上哪年都会死孩子,专事扔死孩子的老关头死后,爷捡起了此营生。做这事,一般都在半夜里等人家哭哭啼啼地叫门,爷穿了衣裳就去。一般要在后半夜两三点钟,用烂草席子卷了死孩,抱起就走。出村子上山,去乱坟岗。风凛凛冽冽,四周阴森森的,吓死活人。爷先是飞了人胆,好在事先喝了人家半瓶子辣酒,仗着酒胆,把事做完,还是丢了魂一样跑下了山。

爷于酒有瘾。无它法,便继续做扔死孩子的营生。过了个把月,还是没人找上门来,爷就睡不着,就念叨:咋不死孩子啦?

生不逢时。有爹那年,村上正闹饥荒。爹一生下来,就有病,吃了几回药仍不见好。一个晚上,奶哭着对爷说:你缺大德,报应了!爷大悲,还是准备了一副草席。奶痛哭流涕,对爷号啕:没酒,没酒。爹真的命大,赶上有个老百姓的队伍路过村子,救了爹。

解放后,村上绝少有死孩子的事了,也就断了爷的酒道。爷到底没挨过那个冬天。

爹长大成人。爹却烟酒不沾,逢年过节也有机会,想到爷,立刻没了酒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是饥肠辘辘,对酒几乎懒得想了。

我出生前5年,爹瞒了娘去城里的煤窑挖煤。几天后娘知道了,哭着喊着拽爹回乡下,爹死活不肯。爹对娘喊:天天顺垅沟爬,啥年月熬出头?

娘总偷偷哭。

突然有一天,爹也喝起酒来。爹队在的矿井又死了人,是瓦斯爆炸。爹最好的朋友死了,他临死头天晚上,要了半斤烧酒,拽爹喝,爹说不。他说:干窑的,有今天没明天,图啥?

下井前几分钟,爹忽然晕倒。爹总不把身子骨当回事,半两粮票半两钱票先攥出汗再掰着花,好多剩下钱贴补家里。这天,也不知爹太饿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爹晕倒了。爹最好的朋友死了,一个班的人全死了。这天晚上,爹自己下了酒馆。

后来,爹也喝酒了。我渐渐长大。

爹的矽肺病越来越严重,喘气都困难,老远就能听到呼哧声,叫人跟着难受。终于在我23岁那年,爹一声不吭地找爷去了。这一年,我竟开始恋爱。

我不喝酒。却总舍不下一番酒缘,这该是祖传。其实,爹娘没给我一副耐酒的好肠胃,生理上已经不允许了——于酒过敏。

赶上我这茬人,日子好了,我很幸福。过去喝西北风喝稀溜溜的粥,不骂娘;我吃了大鱼大肉,更不敢也不该骂娘了。

渐渐的就明白了,所谓的酒,水而已,我还是离不开它。我仍在天天喝酒,只是这种酒,是爷们爹们用泪用血拼死拼活酿造出来的。喝它,我很惭愧;不喝,又贫血。面对它,我只能热泪盈眶,我常常无言。我也做错事有时醉生梦死有时四面楚歌,索性泡在酒里几回。

爷和爹和我们的家族太普通了,是中国几万万人中很不显眼的。想起爷想起爹想起养育我们家族的这块土地,我想起了中国……我们的家族是大百科全书中那微不足道的一个章节,却很纯粹也耐我去读。这里面不仅仅是有血缘维系着。

眼见着我的孩子也快懂事了。我知道他有一天会认识酒的。我不悲怆。天天喝酒,我会常常面壁思过。有酒的日子,我感恩戴德。

我一旦走远了,但愿留几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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