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树娟
那是1970年的隆冬,我16岁,在一所小学当6年级班主任。一日,领导动员教师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参加野营拉练。那时在动乱中瘫痪了的共青团组织刚刚恢复,年轻人都视入团为神圣的政治生命,自然不会放过这珍贵的“考验”机会,我和伙伴们一起报了名。同时,又一次递上入团申请书。
谁知领导说我年纪小,怕我照顾不了学生,不批准我参加拉练。我不由心中暗急,狠狠心,按照当时流行的时髦做法用小刀割破手指写了血书……
雪白的纸被干涸的暗红色血迹皱折得萎缩起来,领导于是也被感动了,大加赞赏之后批准我上路,责任是带好59名学生。
出发了。学生们背着背包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大地,以自己的柔弱之躯表明:小学生也能长途拉练。学生们不管这行动到底有什么意义,反正觉得新鲜,一上路便有说的有笑的,唱歌的拉歌的,乱乱哄哄,热热闹闹。
一会儿,急促的哨音响起来,这是“路过敌人封锁线”的信号。我的心蓦地绷紧了,尽管这是演练,但也是万万不能出声的,责任感令我紧跑几步奔到队伍前,全神贯注盯着我的59名部下,唯恐谁惹出麻烦。
还好。队伍悄然无声,只有“嚓嚓嚓”的脚步声,单调而疲惫。学生们绷着脸,撩开大步急走,冬日的华北平原上腾起一片片黄色烟雾。
稍稍松一口气。“嘟嘟——嘟嘟——”急行军命令又来了。大家背着被子、书包又开始小跑。我一次次嘱咐学生:“跟上队伍,一步也别落下。”有时还得对边走边嘻闹的学生厉声喝斥:“别说话。”
几番折腾后,学生们变得筋疲力尽,不像刚上路时那样有说有唱了。终于,一个学生跑不动,坐在路边双手捂着脸,泪花在眼眶里转悠。我咬咬牙,一把抓过小姑娘沉甸甸的背包放到自己的背上,然后硬下心催她:“跟上,走。”
双份背包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禁不住张开嘴大口喘息。巧得很,拉练指挥部的领导从我身旁经过,望着我那副狼狈相连称:“好样的。”
可我却累得没有精神品味夸奖,只机械地迈动双脚……
宿营了。指挥部要求各班分组做饭。我领着同宿舍的十几个女孩忙到点灯才吃上饭。忽然想起那些平日爱吹牛的男孩,玉米面加上水他们能握得拢吗?于是,忙不迭抄起手电筒朝男生宿舍奔去。
第一组还好,十几个满面灰尘的男孩守着灰塌塌的贴饼子,每人擎着一块咸菜吃得津津有味。可第二组男生惨了,灶里只冒烟不见火,贴饼子直往锅底溜,见我到来如遇救星一般。我带着一身疲惫重新给他们烧火,做饭弄菜。
行程170公里后,队伍进行休整。那天,我在宿舍正想认认真真写份“思想汇报”,一女生急忙进来说,有两个男生去小卖部买饼干了。这还了得?行前指挥部再三强调要吃大苦耐大劳,不准私自买零食。
巧了,他们刚从小卖部出来,我就到了。两个男孩六神无主地把捏着饼干的双手往背后藏。我冷冷盯了他们两三分钟才开口:“东西包严实,自己收好,回北京后再打开,别找麻烦。”然后,兀自走开。心中却是祈祷,此事千万别再传开去。
拉练结束,团支部开会讨论我的入团问题。平时亲热嬉戏的同事走进会场便一下严肃起来。家庭情况、本人经历、入团动机……会审般地令我一一作答。只记得当时我双腮灼热,不停地用手绢擦汗。表决前,组织委员还问我:还有没有什么要向组织讲的?我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说出拉练路上学生买零食的事,终于没有勇气提及。待表决通过后,团支书庄重地嘱咐:认准的路就要一如既往地走下去,做个对组织忠诚的好团员。此言令我一颤,怀疑刚才自己的犹豫是否让人觉察。
于是,支部大会后,我还是鼓足勇气讲了那件积在心中的“疵点”,自此才觉心中轻松了许多。
生命如逝水,流去的日子不再回来了。然而,那一页经历却永远镌刻在我生命的底片上。不管后人怎样评价那段历史,我都不为自己有过那样的经历遗憾。因为,那是我生命中最真挚、最虔诚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