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文
在长安山漫步,自得的潇洒往往只是开始时的感觉;当足迹不断延伸,当思维的旅程有了一个清晰的弧度,我们便无法像造舞者那样还现实一个冷笑。也许每个长安学子心中仍有潜在的憧憬,然而我们伸手所及却每每是如芦苇般偃伏着的魂灵,平庸单调的生活极其危险地扼杀着个人心中顽强的灵性。似乎我们是走到了一个旧梦的边缘。
黄昏无限思量,夜来风不停,这难道就是生活安排给文化人的一个残酷艺术吗?或许我们久已生存在真理的氛围中,只不过有人不知觉,或者无从知觉。而它则恰恰体现为那种绵亘不断、不可驾驭的痛苦。所以我们往往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在领略伟大和辉煌的同时,首先应该学会接受思想的阵痛。没有任何人会永久地留驻在个人的精神顶峰,那么真正接近艺术临界点的学子更应该有一种残酷的心理准备:在艺术之河中穷尽得越深、越执著而勇往直前,同时就越有可能感到疲惫与绝望。人有选择或改变信念的自由,但一旦你接受并体认了艺术的残酷,你便无法游离于痛苦之外。毕竟物化时代的精神耗竭并不在于它承受着物的挤压,而是在于我们必须接受命运的双重残酷:不仅是来自艺术的,更关键的是来自生活的。就在一瞬间,我们快速地进入了全方位消费的时代,想像世界也短时间内被官能世界所取代;但所谓的“现代化”却完全不是我们憧憬幻想着的那种从“落后”里摆脱出来的单纯美满愉快的精神结局,而是与每个人的利益、自我价值息息相关的一种否定之否定的历史过程,是学术主权受到侵犯,物欲淹没人性的生活磨难。
在这种境地下,确实很难想像一个人如果没有宁信其有的浪漫精神或宗教气质,还能从事任何真正的精神产业。也许我们所需要表达的无非只是一种古典的人文信念,治学便在于自身的精神完善,在寂寞中“与古今之圣贤哲士通人名流共一堂而为友”;表现出逆潮流而动、甘为时代落伍者的勇气。毕竟不管是处在何种境地,不管是采取什么方式,对于长安山人来说,做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也未免是件好事。可想而知,一个有着充实精神生活的人对待身外之物自会有一种淡泊的态度,既不刻意追求,也不刻意拒斥,能吃苦也能享受,贫富均不改其志,以便在历史意识和人生智慧的开阔视野中静观社会演变,守卫和保护好人类终极的精神家园,既独善其身也兼济天下。这不仅让我想起一代文体创新大师的福克纳,他的文学创作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变化的追求之中。他的这种追求曾经历了相当长时空的寂寞和孤独。以致他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一往情深地讲到:“人是不朽的,并非因为在生物中唯独他留有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是因为人有灵魂,才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写出这些东西。他的特殊的光荣就是振奋人心,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希望、自豪……这些是人类昔日的荣耀。”福克纳以自身不凡的道德品质和文化良知矗立于人类文化这个苦难而又光辉的十字架上,他告诉我们什么是人类生活的源泉和中心。
未来的太阳是从昨天升起来的。长安山的夜空也需要有人类的文化魂灵把正义、善良、爱与梦幻一次次地浸润与照亮。其实在学术的殿堂和艺术世界中畅游,所有的忧患的表达,在历尽了生存的灾荒和碾轧之后,展示的独自上路正是一种道德勇气一种情感慰藉的流露。两百多年前哥尼斯堡的一位高贵的智者康德就经常这样表白:“我不得不限制知识,以便给信仰留下地盘。”我想正由于康德的这种崇高道德理想,才使他对同样富有深沉道德理性和文化良知的俄罗斯人富有如此的魅力。1789年暮春,俄国文学家卡拉姆金到欧洲旅行,他一到哥尼斯堡,便直奔哲学家的住所。他见到康德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俄国贵族。我喜爱伟大而又有才能的人,我希望表示我对康德的尊敬。”我想卡拉姆金的尊敬是值得信任的,因为哲学家的彻底精神经受了物质的考验,并不断得到清贫之美的培育。他死后,其墓碑上就深深镌刻着这样的话:“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是的,我们永远也不该忘记诸如巴列霍、陀斯妥也夫斯基、普鲁斯特等一系列光辉灿烂的名字。在文化的灿烂银河里他们孤傲的品质像密涅瓦那只黄昏才起飞的猫头鹰,于举国嚣嚣之中甘为独立怀远的浪漫人士。或许正是那份忘怀得失的学子情怀,使其付出全部的理解与感动,并把自己的生命之根深深扎进入类悠久的人文传统之中。
文化苦旅者应有自己的矜持与自信。人们选择了文学,选择了艺术,就同时选择了对于时空的超越,选择了殉道者的坚贞信念。毕竟独立性是一个真智者最优秀的品格,而潮流可以说是折磨艺术家的恶魔。想想人类历史也曾有过米开朗基罗的时代,人们对“形而上”的历史对精神学术文明也拥有过百分之百的信心。
(注:长安山为福建师大所在地。作者系福建师大政教系92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