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解囊的小人物

1994-08-24 06:03张卫民
中国青年 1994年3期
关键词:失学小题资助

张卫民

从自己碗里省一口饭资助不相识的孩子,究竟图什么?

与大款大腕们相比,清贫的小人物似乎更不吝惜钱袋。

“我看见了一个颠倒的世界,地球上最高的东西在那里是最低的,地球上最低的东西在那里是最高的。”

——摘自《巴比伦犹太教法典》

按照习惯性思维推论,我以为由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负责实施的“希望工程”也和社会上种种的“工程”一样,雷声大雨点小。

的确,这几年的“工程”不可谓不多。每年都要搞一个轰轰烈烈的植树造林工程,但全国森林面积每年都在减少;每年都在强调环境保护是造福后代的大工程,但河水却越来越浑浊。至于诸如打击伪劣假冒商品等活动更是经常出现在报纸的头版,而成效却微乎其微。年年搞“工程”,结果又如何?中国之大,失学儿童之多,“希望工程”真的有用吗?即使果真筹集了足够全国失学儿童上学的钱,又有什么措施能够保证一分不差地交到失学儿童手里?疑问归疑问,坐在家里永远无法澄清它,我决定接受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委托给我的一项采访任务,亲身体验一番。

我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实施“希望工程”的一个具体办法是“结对子”,即让资助方和被资助方直接联系,由当地的基金会负责介绍牵线,资助方寄去孩子读书需要的钱,被资助的孩子给资助方回信,报告自己的学习成绩。这种方式颇有点类似于“文革”时学毛著的“一帮一,一对红”。我需要到资助者那里聊一聊,再到被资助者那里看一看,然后写篇稿子,事情就算完了。

谭柏林,一个本该受到社会照顾的人,却以他的微薄之力资助失学儿童王小题。

在井冈山附近的江西新余市,我的第一个采访对象叫谭柏林,今年29岁,是一位残疾人。他3岁时患小儿麻痹症,走路需双手撑扶。前几年他做了一次手术,终于解放了双手,能够直立行走了。由于生理上的缺陷,至今没有哪个国营单位肯接收他为正式职工。迫于生计,他在新余市南郊的良山镇农贸市场租了一个小小的服装摊位,一间十四五平米的楼房,摆着一些时装。除掉房租、水、电、税金等项开支,每月可勉强维持生活。就是这个谭柏林,在我看来首先应当受到社会照顾的人,却资助了吉安县固江镇松山村的一位失学儿童王小题。他的动机其实很简单,他告诉我:“资助王小题,起初并没有考虑到责任、义务什么的,只觉得她比我更苦,小小年纪就没有书读,将来怎么发展?”

我问他为什么不采取其他资助方式,比如通过当地青少年发展基金会一次性地寄去300元。他直率地说:“我对这种方式不放心,资助的款项如果要捐给一个机构,我是不会给的,我不知道他们会把钱用到哪里。所以我赞成‘希望工程结对子的做法。”

我理解,他的担忧不无道理,中国早就有了残疾人基金会,但具体到谭柏林个人,从未得到过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尽管有关部门每次发行帮助残疾人的爱心券、社会福利券,他都要热心购买。

既然他如此坦率,我也借机问了许多更坦率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通过资助王小题把自己变成一个新闻人物?比如报纸会宣传你,把你当典型?”

“宣传对我有什么实惠?如果真想借助这件事得到什么东西,那就是一种交易了,还不如我老老实实坐在这儿卖东西。你来之前,是我母亲接到了要采访我的电话,她很高兴,觉得很光荣。在我们这里,一般人很少有被采访的机会,何况你是从北京来的。妈妈希望我在接受采访时提点困难条件,但我不能那么做。”

我得承认,在断断续续长达10个小时的采访中,他始终没有说一句抱怨自己处境的话。事实上,谭柏林早就成了当地不大不小的新闻人物,而他的处境却依然故我,他到底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

对每个被采访者,我总要问这样的话:“资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上学,你到底图什么?”

他们的回答各不相同,但基本意思却差不多。谭柏林说:“有什么可图的?王小题的父母总对我说,小题长大后一定要报恩。如果我图报恩,就不会做这件事。说老实话,我内心里是把他当女儿来看的,父亲和女儿之间有什么恩?只有爱和义不能辞的责任。”

清贫的易教授谈起资助的事心平气和。“国家的事我管不了,可一个孩子读书的权利是神圣的,我能做的,只有帮她实现这个权利。”

我的另一位被采访人,湖南省委党校副教授易可君先生在谈到他的资助动机时说:“我觉得赞助一个孩子上学是尽我的义务,如果从功利角度说图什么,资助又能怎么样?即便是自己的儿子,又能怎么样?”说到这,他的妻子于敏在一旁插话:“权当我们多了一个女儿吧巴。”

易教授极为朴实,一身仔衣,脚穿一双旅游鞋,从外表看,你决不会相信他是个带过几个研究生的副教授。他写过好几本专著,对系统科学、经济学都有研究,他的一篇有关股份制的经济学论文曾经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这在湖南省党校是件破天荒的事。没和他说几句话,就有种直觉告诉我,易可君是一位在严格意义上讲可以谈得来的人,他是学者,我也是,也许我们可以进行一场高水平的谈话。我想和他探讨一些抽象的话题,比如知识分子的责任问题,我总以为,这是变革时期尤为重要的课题。可我没想到,他的一番话彻底打消了我想和他讨论抽象问题的念头。

他说:“到了我这个年龄,经历的事多了,自己能够干什么,已经很清楚了,也可以说是成熟了。国家的事我们管不了,可一个孩子读书的权利是神圣的。看看日本,一个战败民族能够复兴,关键在教育。别的不说,帮助一个孩子念书,实现她的权利,这件事我是可以做的。”

易可君的一个梦想是在他的中学母校设立一项奖学金,专门鼓励那些学习成绩优秀,但家庭生活困难的学生。他是农民子弟,深知农村孩子读书的艰辛。1992年,他承包了湖南省党校的一家公司,其主要动机不能说和这个梦想无关,办教育不能没有钱。他掰着指头对我说:“设立这项奖学金,起码得有5万元的基金。”

易家不算富裕。一台国产电视机旁,放着一台老式晶体管收音机,这种收音机在现代家庭中早已是被淘汰的东西了。他家唯一称得上豪华的家当,大概就是一套新添置的家具,淡雅、朴素、古色古香,透出主人的眼光和审美情趣。

我所采访的几位资助者中,除了沈阳的傅金声先生是位“红色资本家”,其他几位都是普普通通的工薪阶层。一个朋友经常对我大谈“为富不仁”的理论,凭心而论,我对这种说法持怀疑态度。富人怎么花自己的钱,那是他自己的事,我们无权干涉。不过我也有些遗憾,300元钱就可以使一个孩子读完小学,在大款那里,300元算什么?——一盆鳖汤,两瓶五粮液,十分之一瓶XO,半条金项链,在高档歌厅,这笔钱也许不够点一首歌。

荆立进,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月收入不到500元,却承担了两个失学孩子的读书费用。

山东青岛发电厂的工人荆立进,每月工资162元,奖金100元,每月总收入262元。他的妻子刘爱花是青岛市木器一厂的普通工人,每月总收人也是200多元。全家3口人,一个女儿从小患病,现在读小学。荆家的生活水平在城市大概就属于贫困阶层了,但他们却承担了安徽省阜南县两个孩子的读书费用。从1991年秋季“结对子”开始到现在,我粗略算了算,他家寄去的款项,连同实物,总价值超过了1000元,这还不包括他捐给阜南县希望工程办公室的200元。当问到他这样做究竟图什么,荆立进淡淡一笑:“这不算什么,好比胶州湾的一滴海水,不值一提。”

荆家的陈设更为简单,一间大约18平方米的平房被分成两段,外面是女儿茜茜的小天地,里面是荆立进夫妇的卧室兼厨房,荆家没有沙发,没有一般城市家庭常见的组合家具。一台价值500元的青岛牌黑白电视机还是1988年抢购时买的,最昂贵的电器是一台价值2000元的中意牌电冰箱,我想了半天,到底也没搞清楚这台冰箱是在提示主人的富有还是贫困。

荆立进的妻子半是抱怨地对我说:“我和他谈恋爱时,从没下过馆子,一是不想去,二是去不起,花一块钱买几个包子,吃饱了就算了。”荆立进也抱歉似地对我说:“说实话,我本来不愿意让你来,家里太窝囊,怕慢待了你。”也许是遗传,他们的女儿茜茜继承了父母节俭的传统,她从不乱花钱,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妈妈给了她5毛钱,回来后还剩下4毛。想想别的家长对孩子的纵容,荆家的作法实在太“吝啬”了,可就是这个“吝啬”的荆立进每年却要拿出几百元资助贫困地区的孩子上学。这笔钱来之不易,可他却轻描淡写地说:“这点钱算不了什么,每月少吃一点就省下来了。”

客观地说,我们不能指望用“希望工程”解决我国教育事业存在的根本问题,它更确切的含义是“慈善事业”。无论中外,慈善事业的根本动力是同情心。但我以为,光有同情心是不够的,最直接的动力当数经济能力。我们可以赞美一个穷人的同情心,但不能不怀疑他们的实际经济能力。我们不得不尴尬地承认,真正解决问题的还是富人,美国的几大基金会,诸如福特基金会、洛克菲勒基金会等,他们在社会慈善事业上作出了很大贡献,这些庞大的基金会显然不是工薪阶层一分一毛凑起来的。中国现在共有100多万失学儿童,“希望工程”搞了4年才募集到近两亿资金,按每人300元计算,要让所有儿童读完小学,至少得有3亿元资金的保证。

大款们无论怎样挥金如土是他们自己的权利,个人财产应受法律保护,越是健康的社会,越要懂得这个道理。但这不能阻止我产生这样的愿望:某个大款在一掷千金的同时,是否也能想想贫困的失学儿童?当然,国家的作用更可观,如果全国每年近千亿的灰色消费能省出十分之一,中国就不会再有失学儿童了。按清华大学固定核产10亿元计算,这十分之一可办10个清华大学。如果彻底杜绝灰色消费,就意味着全国每年可以办100个清华大学,而一所清华大学又值多少所中学、小学?

易可君先生愤愤不平地说:“两亿元能解决什么问题!一个长城公司就轻而易举地骗来10亿元,关键在于树立全民族办教育的共识。”

这次采访,首先是说服了我自己,一个民族的希望在哪里?许多朋友说“希望工程”是媚俗,他们大可以坚持自己的高雅和不染尘事,继续去做一部分精英才懂得的文化建设,那是他们自己的权利。但于我而言,却明白了一个质朴的道理:我们是普通人,但这不是说我们可以逃避责任,我们所能做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这些事情如此之琐屑,以至于诗人不会去讴歌,历史学家也不会去费心为此写下一笔。

一加一不算什么,但无穷加下去就可以产生数学上的飞跃。我由衷地钦佩那些默默无闻的小人物,那些为神圣教育慷慨解囊的纯朴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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