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春礼博士,中科院化学所副所长,全国青联常委,中国青年科技工作者协会副会长,1992年“中国十大杰出青年”之一。)
我1953年9月出生在辽宁丹东,父亲是个从事统计工作的小干部。我有4个哥哥和1个妹妹,生活不富裕,甚至有些困难。我的大哥和二哥是双胞胎,本来可以一道考上大学的,但为了早出来工作,挣钱贴补家用,让弟妹能够读书,二哥只报考了中专。
中学毕业后,我到丹东郊区插过一段时间队,当一个青年点的点长,负责点上的衣食住行。不久,我得到了一个到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去的机会。当时,“全国学习解放军”,解放军的社会地位高,能够到兵团当个不穿军装的“解放军”,我很兴奋。1970年9月,17岁的我怀抱着对未来五彩缤纷的憧憬到了包头郊区的兵团基地。我所在的连是机械运输连。经过一段时间培训,我成了1名卡车司机。记得参加培训的七八个人中只有我1人顺利地考上了驾驶执照。那年月,社会上有一段顺口溜——“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售货员。”说的是这几个行当吃香。按理说,我也成吃香的人了。但我总有一种渴望,对自己不满足,总觉得自己不该当一辈子司机。回家探亲时,别人都带些好吃的东西回连队。我们连里生活很苦,不要说吃肉吃鸡,连白面馒头也很少吃到,在军人服务社买一点又黑又硬的饼干就算是改善生活了。我却从来没带过吃的东西,只带我大哥用过的课本。在别人打扑克下象棋的时候,我就一门心思看书。也没想过以后能上大学,仅是觉得看书能使自己生活充实而已。
1974年,我们连队分得了两个上大学的名额:一个上北大,一个上西安矿业学院。经全连150多人无记名投票,总共推荐了4人参加文化考试,我是其中的1名幸运者。如你所知,我上了北大化学系。其实,我想学的是高能物理,原因是那几年杨振宁、李政道正热。但当时根本不可能让我选择,只好学化学,所幸后来越学越有兴趣,要不,我就不成其为今天的我了。
我只上了3年半大学,1978年1月毕业,分配到长春应用化学所做研实员。在这之前,我知道了要招收“文革”后第一届研究生的消息,便积极复习备考,每天晚上都要熬夜到三四点钟。为了不影响同屋的人睡觉,我用报纸把灯泡罩得很低。结果,报纸都烤糊了,不几天就要一换。4月份考试,正赶上全国科学大会召开。报名的人很踊跃,单报考中科院化学所的就有500多人,最后只录取了24人。我是这24人中年龄最小的,同学中的大多数都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有的还是我大学时的老师。
1981年8月,我研究生毕业留所工作。本来,我已联系好到美国一家大学攻博,录取通知书都来了。但所领导说我刚毕业留所,不能出去,我二话没说就留下了。第二年初,所里招博士生,我用一个月复习,考上了,又花3年时间,获得了博士学位。
1985年9月,我到美国加州理工学院做博士后,从事扫描隧道显微学(STM)的研究。经过两年的努力,我和我的同事第一次观察到了二硫化钼表面原子的清晰图像,我与人合作的论文《2H——二硫化钼——层状半导体性质过渡金属二硫化物的STM研究》被第二届STM国际会议选为大会报告并入选大会论文集。之后,我于1987年10月按期回国,还是回我的中科院化学所。
记者们采访时总问我为什么回国。其实,我从出去时就压根儿没想过不回来,我觉得回来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回家是自然而然的事一样。虽然我不是公派,出国的路费是自己掏,在国外的费用是对方资助,不回来也不会有人追究。但我的心里总有一种要赶快回来的冲动,特别是当我在国外取得成果的时候,回来的冲动就尤其强烈。这种冲动,产生于我在外面干得再好也不过是给人家当廉价劳动力的感觉,产生于我要开拓和发展中国自己的扫描隧道显微学的迫切愿望。扫描隧道显微学是80年代初才兴起的新兴学科,当时国际上很热,但我们国内还没人搞过。我想,我要是回到国内,我搞的东西不就一下子缩短了我们国家这方面的研究与国际上的差距?这便是我急忙回国,没有在国外多逗留的原因。
回国前,我就作好了国内条件不好的思想准备。所以,回到所里,对住房、职称,我什么条件也没提。我回来,受到了院、所领导的欢迎和重视,不久就被聘为副教授。那年我34岁,在当时算是国内较年轻的副教授了。但是,所里却没法解决住房,直到一年后经特批,我才得了一套两居室。对于生活中的困难,我取的是不当一回事的态度。我回国不是为了图享受,而是为了回来工作。要图享受,我就不回来了。在美国,我有自己的车(虽然不算好),公司留我,年薪高,都不成问题。如果仅是为了自己生活得好一点,那是很容易的,也是很没意思的。
我回国已经6年半了。这6年半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可以说绝对问心无愧。我每天的工作时间平均是12小时,在白天的8小时之外再加上晚上4小时,看完新闻联播就上实验室,十一二点才回来,如果有一晚上没去就觉得心里像缺了什么似的,觉得有好多事没做。我们的科研条件比外国差,要跟踪和领先国际水平,怨天尤人不行,只能靠加倍努力。欣慰的是,我的努力和心血没有白费。这几年我领导的实验室取得了很好的研究成果。这些成果不但受到国家科委和中科院的表彰,而且在国际上也得到同行专家的好评。去年8月,我作为学术委员会主席和秘书长在我国主持召开了第七届国际扫描隧道显微学学术会议。这个会是我1991年在瑞士开会时代表中国争来的。申办这个会和申办奥运会一样,要通过国际组织的投票确认。此前,这个会历来只在发达国家召开,这一届我们国家能够争到,说明国际学术界对我们这一领域的研究水平是承认的。另外,我还是国际扫描隧道显微学顾问委员会的9名委员之一。我说这些,不是说我个人有什么了不起,而是说明我们国家在这一方面的研究已经走到了世界前列。作为一个科学家,能够代表中国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主持国际学术会议,我的自豪感是无法比拟的。现在,我得到了很多荣誉,但这些绝不是我所图的,不是我去争的,都是人家评的。在我看来,这些荣誉固然是对我的承认,但更是对我的鞭策和激励。既然我选择了代表中国在这一领域的前沿拼搏的使命,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我的一切奉献给这一事业。
跟你谈了这么久,拉拉杂杂的,是不是有些不着边际?回到人生这个题目上来,我想,我能有今天,主要在于我心上好像总有一副装满了责任感的担子。我说的责任感,当然包括对国家对社会对家庭的,同时也包括对自己的。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到世上来一趟,不为这个世界做出一点事情,留下一点痕迹,首先是对不起自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一个人对自己都没有责任感,还能谈什么对国家对社会对家庭的责任感呢?可以说,正是这种强烈的责任感,驱使我、支撑着我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或许,在你看来我活得太累了。确实,我很累,但正因为累,我才感到无比的充实。我这一辈子是没办法轻轻松松地像歌里唱的那样“潇洒走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