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介入”

1994-07-15 05:30
读书 1994年10期
关键词:介入虚无主义热情

霍 军

刚买的一本散文,正题《艺术人生》(花城版),上面几个小字“丰子恺小品”,看来是个选本了。因为在书店同一层架上,还有几本装帧一致的“人生”:《激情人生》、《画梦人生》、《纯朴人生》、《潇洒人生》等。这种种人生名目的整齐系统的划分,不可能是早先几位大师通了“大哥大”后约定的,大概属出版包装一类,以便时下忙忙碌碌的读者按类择取,选用“人生”。犹如今日选购磁带,歌星分为“甜歌派”、“劲歌派”、“实力派”,录像片分“艳情”、“枪战”、“鬼怪”、“院限”之类,不假你劳神,一选就着,广告曰:“现在简单了!”里边还有更简单明了的,这“艺术人生”又分为三个感悟:“生活的感悟”、“人性的感悟”、“艺术的感悟”。每种感悟有十来篇文章,想“吃”什么自个儿挑,方便,省事,省时。

目录前还有“编辑者说”,介绍了丰先生散文的文化背景、丰先生生平及人生见解,后边是评析,认为集中小品,都是理想与现实在先生心中“交战”的如实纪录,“他对生命与艺术,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下边的四个字很常见,有点“但是”的转折味道,“无庸讳言”,这是要讲遗憾了,果然。“不少地方透露了他的虚无主义和静观态度,缺乏介入社会的涌动的生命热情。有些文章,尚嫌浮浅直露了些。大约这同过分地倚赖‘心性不无关系吧?”先讲优点,讲一大通,然后,“但是”这么一下。这种耸肩摊手,大表无可奈何,替前人惋惜其“时代局限”、“阶级局限”,从而显出今人先进的世界观、进步的人生观,颇显站在历史唯物主义和空前绝后的历史时代的高度,俯瞰古今中外的口吻和模式,几十年来的前言、序言之类文字中见得最多,一分为二嘛!另外,教导读者“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去伪存真”,教导他们“有批判地吸收”,责任重大,也符合前边将“人生”分类提供的体例。过去,出一本十八十九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表达大致是: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腐朽及赤裸裸的金钱观,“但是”,毕竟没有指出无产阶级的反抗道路,没有……云云。出版古代作家的诗文集,要这样说:表现了作者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和对祖国壮丽山河的赞美之情,然而,“无庸讳言”,还有封建毒素,诸如忠君思想之类。我曾临写过一些七十年代出给“工农兵”看的字帖,也是同样的出版说明。丰子恺先生是皈依了佛门的,早先所作《护生画集》已遭贬议,这儿又被封了“虚无主义”头衔,“但是”一番,当在想象之中,只是时至九十年代,文风乃至格式久而不变,不免有些陈旧。所以,“虽然”出了一本好书,“但是”,这几句“无庸讳言”的话也有可议之处,特别是读了丰先生的文字之后,更觉“无庸讳言”,要直说几句了。

“介入社会”一说,近于“干预生活”。文学参与生活,引导人们走向真善美,无可非议,似乎也责无旁贷。在特定时期(比如抗日战争),还要变成战斗武器,这也是定论。而到了建设时期,又成了生产的某种动力来源,某种催化剂,大的作品不说,小的如“红旗歌谣”、“大跃进诗歌”、“小靳庄诗歌”,都属此类,要歌颂生产活动本身,然而倘以为这些就是文学的全部,以为非这样的文字便可以“缺乏介入的热情”批评之,似乎又是那种将文学与政治划等号的老调重弹了。就以现在而论吧,是经济建设高于一切,文学的任务应当很多。但市场经济对生产者潜力的发掘已非常可观,文学似乎派不上当年那种用场了,还怎么介入?现在也没人动员介入了。即便有人主动介入,也无外乎拉赞助登广告写些广告性质的报告文学,被施舍的是文学自己,也还谈不上什么介入。

文学成了文学本身。似乎早该如此,也早已有人如此过,但“无庸讳言”,这号文学早已被批判过了。

文学该介入些什么呢?丰先生的笔是指向心灵的。他写一花一木、一鸟一猫在他心底逗起的盎然生趣,写三岁稚子呀呀呢喃中真纯的人性至美。他似乎很早就预见到了现代化生活中“物”对人们天性的蒙蔽,他希望人们向无欺的赤子回归,拂去世俗生活蒙上心灵的浮尘,他以为唯有这样,方能使人洞见生命的真义。在《儿女》一文中,他由衷地慨叹:“孩子们尚保有天赋的健全的身手,与其真朴活跃的元气,岂像我们的穷屈、揖让、进退、规行、矩步等大人的礼貌,犹如刑具,都是戕贼这天赋的健全的身手的。于是活跃的人逐渐变成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残废者。残废者要求健全者的举止同他自己一样,何其乖谬!”在《剪网》中,他说:“我仿佛看见这世间有一个极大而极复杂的网。大大小小的一切事物,都被牢结在这网中,所以我想把握某一种事物的时候,总要牵动无数的线,带出无数的别的事物来,使得本物不能孤独的明晰地显现在我的眼前,因之不能看见世界的真相。”

我想,读这样的文字,你会感受到一种生命的热诚,一种对真实朴素的呼唤,一种疗救心灵疾病的愿望,一种源自于佛的广大博爱的关怀,但,虚无是没有的,也绝不缺乏“热情”——假如热情不仅指口号标语的话。只可惜,许多年来,号召“介入”和一些个实质上的“介入”,只使得人们,或者说文学中的浮尘越积越厚,因此,我们倒是感到,丰先生这类“静观”的、不“介入”的文字反具备了极强的介入功能,许多的事不幸被他言中。比方说,以这样的方式推出他的文集,也许只是想给今日的读者介绍一点过去的美文,可又生怕给他的“虚无主义”污染了,或说,怕由此担上个出版“虚无主义”的名声(但愿我猜错了),所以要战战兢兢地或是颇自以为是地“无庸讳言”一番,于是“牵动无数的线,带出无数别的事物来”,一个文集给一张偌大的网罩得严严实实,你还指望读到些什么呢?我想,被蒙蔽了的,怕不仅是对丰先生美文的理解力吧?而这样的蒙蔽,每天每时每处又在发生着多少呢!丰先生不是太“静观”,而是太尖锐了;不是不“介入”,没“热情”,而是很早很早就热情积极地介入了,他还开了很好的药方:“我想找一把快剪刀,把这个网尽行剪破,然后来认识这世界的真相。”“艺术、宗教,就是我想找求来剪破这‘世网的剪刀吧!”

反观今日,这样的“剪刀”实在少得可怜了。仅仅是出版几篇旧时的文字,也还给它烛照出某种沉重来,给这“不介入”弄得扭捏不安,要“虽然”“但是”地拍、打一通,遑论真正地“介入”读者的心灵?本是自己弄混了“介入”的真义,却指责别人“缺乏介入社会的涌动的生命热情”,这真是“残废者要求健全者的举止同他自己一样,何其乖谬!”

再提“虚无”,我倒油然生出一种虚无来:早有丰先生这样的智者、谆谆告了我们那么多良言,而人们太忙于出版或是购买什么种类的“人生”,匆忙地“介入”几句,又“介入”到其他事情里去了,浮躁如此,还有什么样的文字才可使他们静静一读,从而介入其心灵呢?

无论如何,书出来了,是好事。相信你静静地读下去,感悟或感慨,都将纷纷而来。

猜你喜欢
介入虚无主义热情
破除虚无主义,夯实文化自信
从虚无主义到教育虚无主义的认识与反思
历史虚无主义
热情的小山羊
你有没有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