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起予
陈老师
陈老师高中毕业那年交了“好运”:“文化大革命”一炮打响。陈老师正愁高中毕了业回乡扛锄头太失色,他鼻子灵,一下嗅出了火药味来。于是他就“造反”了。他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村里人尊敬他,虽则他不教书,也喊他“陈老师”),自然有能力一夜之间纠合起一个基干民兵组成的“红太阳造反派”来。
陈老师造反,不光开批斗会、砸封资修,他还写文章。陈老师念高中时就是有名的笔杆子,这一来他不再说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话了。他看半天报纸,夜里就能刷刷刷写出几篇大批判文章来。陈老师的大批判文章不同于村里基干民兵写的,他们只会骂骂人,说说某某人跟某某人的老婆困觉搞腐化等等的,陈老师的文章一针见血,抓住地富反坏右的阶级本质,从路线斗争的高度进行解剖。陈老师的字写得好,他写的大字报自然看的人也多。慢慢地,公社干部注意到他了,县委干部也注意到他了。陈老师先是在县里巡回造反,后来去了井冈山,后来又去了天安门。
那时候村上家家户户的堂前墙上都画了红彤彤的天安门。伟大领袖像不敢随便画,就到百货店里“请”了纸印的贴在天安门上头。村里人都说天安门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住的,这么讲来,陈老师去过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屋里了?看见过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了?呀,真是福气!村里人便问陈老师:“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额角头一定亮得发光的罗?”
“那当然。”陈老师深沉地点点头。
“毛主席他老人家买东西不要钞票的吧?见什么拿什么就是了?”
“可能吧。”陈老师想了一想,答。
有小道消息传来说,县革委会主任选中陈老师当接班人了哩。就是说,陈老师能做上县太爷了哩。这还了得!县太爷哩。从此村里人见了陈老师总要巴结地说上几句话,兴许将来也能沾上一点光。陈老师呢,除了造反,也做生产队里的活,挑泥担粪的都做。见了村上人还笑眯眯地点头。村里人都有些踏实:“陈老师对我不错哩。”
陈老师还在田头竖起一块语录牌,做一会儿活总要叫社员歇歇,然后他就掏出语录本来,挥一挥,念一句“万寿无疆”,然后就学语录。
年把工夫过去了,村里人都在疑惑陈老师怎么没有提拔上去,林彪摔死了。公社高音喇叭里开始批判林彪时,陈老师还死活不相信,胀红了脸跟人争辩说:“你们乱讲l他是毛主席最最亲密的战友和接班人哩。”但是后来陈老师相信了。果真那林彪不是个东西。有一天,陈老师被喊到公社里,这一去去了三天。陈老师回来后就不再读语录,也不再写大字报造反了。
公社办的中学里死了个语文老师,不知怎么的,陈老师被选去当了老师。这一来,陈老师是的的刮刮的老师了。
后来陈老师讨了个女人。女人是邻村的,长得很漂亮,也很勤勉。几年以后,女人为陈老师生出个黑不溜秋的儿子和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儿来。
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生产队里的田,一半种棉花,一半种稻子,粮食就不够吃。公家收购了棉花,给了现钞外,再给一点粮票。陈老师教书,拿的是壮劳力的工分,另外每月补贴五块钱。一双儿女太能吃,粮票不够用。陈老师只好省下补贴钱,让女人买了粮票再买米。有一次,陈老师的女人上街买粮票,被“一打两办”的一个麻皮扭获,没收了全部票证。女人急得要下跪,那麻皮嘻嘻一笑,说:“陪我困觉,我全还你。”女人不肯,麻皮扬长要去。女人急了,屋里几张嘴等着吃粮哪。女人就说:“你就摸摸吧,不可以困。”麻皮应允了。
女人回到屋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跟陈老师说了,陈老师听完,也没吱一声,操起一把菜刀奔街上去。才进“一打两办”,见有个麻皮坐着吃茶。陈老师把刀掖到腰里,跟麻皮说:“我在街上捡到好多粮票。”麻皮说:“拿来我看。”陈老师拿出一个信封放到桌上,麻皮伸手去抓,陈老师手疾眼快,一刀下去,麻皮的四个指头一下蹦到了桌的那一头。
陈老师被公安局拷了起来。可是没过几天就回来了。陈老师自己没说这么快出来的原因。村上人都传,说,陈老师那个口才!嘿,县上人哪里是他对手?一个一个都讲不过他哩。共产党最讲道理,公安局的人道理讲不过陈老师,陈老师当然就出来了。还有人传,公安局长是陈老师读书时一个要好女朋友的爹,能不帮陈老师的忙?
陈老师还在中学里教书。后来,公社办的中学设了高中部,陈老师就又教高中。学生中有个叫阿洪的,读书用心,全校的老师都指望他考上大学,为农村中学争口气。那时候起,中学堂里一间屋子的灯每夜都要亮到半夜,陈老师的女人日日要到学堂里送夜点心。村里人眼孔浅,都说陈老师是在招毛脚女婿呢,阿洪上了大学,陈老师的女儿不也跟着出山了吗?
阿洪果真考上了大学。上的是北京大学。阿洪的爹娘都是弱劳力,家里穷得丁当响。啊洪临走时,陈老师请他吃了饭,还给了他两百块钱。陈老师说:“我听讲那个学堂大哩,上课要走很远的路。这钱给你买部自行车,省下工夫读书。”陈洪感激涕零,收了钱,上北京那个大地方去了。
村里人的眼睛就都盯着陈老师的女儿。陈老师的女儿没念高中,在家替村办绣衣厂绣绣花,长得就像她娘,公狗见了她也要多看几眼的。村上许多毛头小伙子都围了她的绣棚转,说些风流话。村里的妇女就笑话这些毛头小伙子:“嘿嘿,想吃天鹅肉。人家早招下了大学生女婿了。”
陈老师不晓得这些话。他有些伤心的是,阿洪去了北京,只写过一次信就再没了下文。放假了也不回乡。村里有人说见过阿洪的照相,阿洪穿着贼亮的皮鞋,挽着一个洋洋腔腔的城里大姑娘哩。陈老师听了,就有些黯然,叹一口气。自从阿洪考上大学后,乡下中学里再没人能考上了。教师们都垂头丧气的。
忽然有一天,陈老师的女人从娘家回来时,脸上攒满了笑:她爹从台湾来信了。原来她爹解放前几个月外出做小本生意,一去不回。总以为那时兵荒马乱,被人暗算死了。想不到他还活着,想不到他在台湾,想不到他成了个富翁老板了!
陈老师听了,没说什么,只无缘无故地叹了口气。
没多久,陈老师女人的富翁爹邮来一大笔钱,要陈老师夫妻与他在香港见个面,陈老师女人喜得死去活来。
陈老师对女人说:“我不去香港。”
“你老昏头了?”女人很不解。
“我想去北京。去天安门看看。”
“你不是串连到过北京的么?”
“那是我瞎编的。那年火车到天津就堵了,我在火车上蹲了三日三夜,没指望了,就回来了。”
“你去北京做什么?”
“就想去看看,去看看。”陈老师说着,脸上的皱纹净往四周扩散,“早想去了。我……还想去看看阿洪。”
“看他?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女人说起阿洪就气。
“要去看看他。我的心血全在他身上哩。”陈老师说。
“我都老了哩。”陈老师又说。
顾老师
顾老师是代课老师。他是镇上中学64
年初中毕业的。那时候,初中生也是很稀奇的。他初中毕业后当上了小队会计,以后又当上了大队会计,这是一样很吃香的工作,全大队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的口粮钱钞都要从他算盘子下弹出来的哩,一般二般的人有这本事?粗人弹算盘比扛磨盘还重哩。顾老师谦虚,从来不让人喊他“顾会计”,他说他是秘书,是村支书赵元贵的秘书,因此,他要人家喊他是顾秘书。
顾秘书到中学里来代课,代的是老老师车耀先的课。顾老师的文才,全公社都是有名的。那一年冬天围海涂,村支书赵元贵带头只穿条短裤、光了上身挑淤泥,顾老师一看,喊声不得了,拔腿就跑。人家以为他屋子里失了火,要么他女人要生小人了,他才这么急的。后来晓得了,顾老师这人机头还真灵,他光身一人闯到县委里,竟搬来了县委书记来视察赵支书的革命加拼命。县委书记看了大冬天里赵支书只穿条裤头还热汗直冒,甚为感动。跟县委书记来的还有县上的笔杆子,他们拍下赵支书赤膊上阵的照片,还写了报道,说要到省报去报道报道。那文章写好后县上的笔杆子来征求顾老师的意见,顾老师看了,二话不说,拿起笔来就改,改得县上的笔杆子心服口服。后来文章登出来了,顾老师的大名还在笔杆子前面。多少了得!全公社有第二个人在省报发过文章么?
顾老师教我们语文,还教英文。顾老师的英文有点特别,譬如说,他把“English”读成“画拉格里斯”,还把“book”读成“山书”。为这事我们疑心了好久。因为不久后新调来的英文老师的读法明显跟顾老师的不同。我就疑心新调来的老师不识英文,他年纪也轻,文才也没听说有什么深的,能跟顾老师比么?
我们村里,先前出了许多有来头的文人,譬如老辈人常讲的顾老先生。这老先生脚趾头夹笔写出来的字比后生子手写出来的不知要好多少。那是什么文才!可惜顾老先生早死了。后来车耀先老先生的文才也好得要命。“要是车先生能教几年给顾老师,顾老师一生一世受用不尽哩。”有一次赵支书在大队会上这么讲,可见车先生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所以,顾老师很谦虚,常讲:我连车先生的学生也当不上哩。听说有一回,顾老师去看过车先生。车先生得的是肺气肿,怕是不长了。顾老师回来后,曾跟我们讲,车先生看重他哩,传给他三本书。读完了这三本书,比上大学还管用哩。我们就很眼热。隔了好久,有一次,我们要求说:“顾教师,你那三本书能借我们看看么?兴许我们看了也比上大学还管用哩。”顾老师听了,翻了一会白眼,后来记起来了,连说,这哪里行?车老先生看重他,才借给他的,能随便拿出来么?一万两金子他也不肯卖的。我们都很失望,不晓得那书会是个什么样子,兴许只有神仙本事的人才有福气看。顾老师就有这好福气哩。
顾老师嘴上常常挂了两个人,一个是赵支书,顾老师说赵支书是无产阶级,是英明领导。还有一个,姓陆,在上海读过一年大学的,被开除回来了。有说他是右派,又有说他跟大学老师抢对象被开除的。这人住在村子角落的草屋里,开除回来种田后,有些十三点兮兮的。要是人家当面说他是右派,他会立即翻脸,还要上前去扇人家耳光的。这人没有找上女人,光棍一条,也没有女人肯上他的门,他又没什么家当,又是十三点,哪个要他?
顾老师常跟我们讲:“这人是右派,就是反革命,知道么?这人想复辟哩,想搞修正主义哩,想篡党夺权——夺赵支书的权哩。大学生?哼,肚里有几两墨水呢?我看他是塞满了一肚子烂稻草哩。还说要当大队会计,他有这个水平么?他比得过我么?”那时候正时兴“批林批孔”,搞阶级斗争,顾老师就号召我们,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破坏。他要我们夜里轮流在姓陆的右派屋前监视。我们很开心,各人找了木块削成红缨枪,到陆右派屋前站岗放哨。这陆右派也怪,一会儿在屋里很响亮地哼上几句,不知哼的什么;一会儿又尖厉地于嚎几声,像死了爹娘。他的屋里,一股臭哄哄的霉味,像堆了几百只死老鼠。有时光,他突然从屋里钻出来,愣愣地看住我们,我们也就愣愣地看他。他就招呼说:“到我屋里吃水?”我们不肯,慢慢地散去。事过之后我们就后悔,当时为啥不喝一声“谁要吃你的臭水”呢?他这是阶级敌人的糖衣炮弹哩。
没有多久,顾老师的代课老师给撤了。校长私下里给人说过,是赵支书要求撤他的。为啥个事?不晓得。就有人猜想,是顾老师冲撞了赵支书。赵支书还不让顾老师当大队会计了。
顾老师回来,跟一般社员一样,下田劳动。他一天到夜苦着脸,唉声叹气。社员有时问他:顾秘书,你讲算盘子重还是石磨盘子重?顾老师就连连摇头,说:“我哪里是秘书呢?我没有资格做秘书了。我现在是社员了。”然后就讲,他是一根栋梁,可眼下他成了一条椽子了。还讲,他对赵支书以前是、现在是、今后还将是一片忠心的。众人听了,都替顾老师委屈。顾老师是秀才,能让秀才种田的么?
忽然有一回,赵支书带回上级精神,要科学种田。还讲,可以让人种试验田。乡下人,懂得科什么学?种田就是种田么,几千年的田这样种下来了么。顾老师和陆右派都来了精神,各自要求种一亩田的稻子。以后,这两个人像在较劲,看谁田里产量高。顾老师豁出去了,每日往田里挑大粪,直挑得他的两个肩膀架不住一个头。一个多月下来,顾老师田里的稻子长得疯快,绿得冒油。陆右派的稻子长势明显没有顾老师的好。没有想到,顾老师的稻子光长身子不长穗,收谷子时,产量比陆右派的矮了一大截。气得顾老师要去找陆右派打一架。
后来,中学堂又有几次请顾老师去代课。顾老师每次都喜欢得不得了。他也不计较代课日子的多少,就算只代一节课也是乐意的。每次放了学,还要一大群学生跟了他一起离开学堂。过路的人都恭敬地叫他一声顾老师,都晓得顾老师又代课了。
后来,村里的后生子组成了一个建筑公司,到上海造房子。寻不着会计,就让顾老师当。顾老师跟了后生们一起进了城。
顾老师没出过远门,这一次进城看了这么多“西洋景”,竟很有些悲哀。一个人买了瓶酒,闷闷地喝了—夜。次日起来,众人见他眼圈红红的,就问他为啥,顾老师说:“我都灰心了。我在乡下大半世,不晓得外面有这么好。这么高的楼,这么宽的路,这么多的车。我是枉活了大半世了。”后生们就笑话他:“顾老师你在城里寻个女人,做个城里人,啊?”顾老师就摇摇头,叹口气。
后生们多是顾老师教过的,都看重他,从不让他做一点体力活,只要他理理帐目就行了,工资还比一般人高。那一日,天下雨,工地不出工,顾老师换上新买的一件中山装,穿上一双贼亮的皮鞋,逛街去了。
天已夜了,还没见顾老师回来。众人有些发急,怕顾老师迷了路。大家四处去寻。回来一看,顾老师已坐在工棚里,两眼望着电灯泡发呆。
众人问他出了啥事,顾老师不答,一个人生闷气。良久,他吁出一口气,说:“城里
人势利。我去买西装,他们说,乡下赤佬还穿西装,猪八戒照镜子。城里人太势利。”
丘老师
丘老师是外来户。老辈人说,丘老师他娘带了丘老师从安徽逃荒到了这里嫁了人安了家的,所以,按这里人的讲法,丘老师是个“拖油瓶”。丘老师他娘寻下的这个男人是个癞子,癞子四十来岁娶上丘老师他娘,本该享半辈子安分和美日子的福的,偏偏这丘癞子福薄。一日,癞子牵了生产队的牛去放,行至石板桥当中,石板突然断了,丘癞子跌下去就咽了气。丘老师就又做了孤儿。
学堂里,只有丘老师对陈老师最是恭敬。好多人都讲陈老师是野心家阴谋家,一只脚曾踏到林彪林秃头船上过的。陈老师听了有啥个办法?船头虽没碰着,毕竟曾想攀攀船沿的。陈老师就老老实实做人,安安份份教书。只有丘老师说,陈老师这一肚子墨水,嘿,真人不露相哩。乡下的草包晓得啥个?其他几个老师听了这话,心里就不舒坦,就嘀咕:你丘桐生(丘老师的大名)就不是草包了?你就晓得啥个了?刚刚擤掉脓鼻涕,就天上晓得一半地上晓得全盘了?哼!不想想是从啥个地方蹦出来的。那意思是说,你丘老师是“拖油瓶”,你早哩。
丘老师是早哩。丘老师算啥个?丘老师家的屋子,是生产队仓库边缘上披出的一间小披子屋。村上人都晓得丘老师母子俩一向是穷得叮当响的,不要说待客用的八仙桌啦什么的,一样红漆的小物件也拿不出来,这还能算一户人家?说来偏偏出怪,丘老师五六岁时,就晓得把柴草往屋里扯,七八岁时就会到地里去连偷带拣公家的谷子麦子豆子,十来岁时到公家果园里偷梨摘瓜的什么都做过。乌不溜秋的一只小猢狲,读书却贼好。村人也没见这小猢狲读一句书,那年考大学,生生只差了三分。三分!社员都讲,丘癞子活着时就只欠挣这三分工分哩,害得这只小猢狲就差了三分。
丘老师长得贼眼兮兮的,村上都讲,这猢狲,虽不是丘癞子生的,却贼像!命该是个穷光棍!没想到这个小光棍二十来岁时却存了一桩心事,你道想的是谁?竟是赵支书的宝贝女儿!这真是笑话!赵支书以前早放过风的,他女儿是要寻个城市里吃商品粮的女婿的。村上那些家里富裕的、长得浏亮的男后生想都没想过、梦都没梦过的心事,这只黑猢狲却在想l这不止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是讨饭汉想娶七仙女了!知道丘老师这桩心事的人都暗暗发笑。丘老师这桩心事后来自然没有实现。赵支书的宝贝女儿后来果真嫁了个城里人,却因她男人走花路,她吃农药自杀了。下葬那天,丘老师抚着棺材大哭了一场,看得旁人张大了嘴可以塞下八个鸭蛋。赵支书丧女之时,见此甚为感动,就让丘老师到大队办的小学里教教书,教着教着,又教到了公社办的中学里。可见丘老师肚里的墨水是货真价实的。
中学里寻不着教物理的,校长让丘老师教。丘教师推让了几回,说物理他都忘光了,教不起来。校长说,要记得什么哩?教数学的章教师,原先以为“平面几何”是“平地鸡屙”呢,现在不照样教得好好的?丘老师听了,没法子,就教起来。校长表扬说,丘老师不错,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下学期再让他教化学!
丘老师的兴趣其实是在写作上。一到了晚上,丘老师就伏案写起文章来。丘老师写诗,每一句七个字,读起来蛮动听的,像放鞭炮那么清脆。那时候投稿,不要贴邮票。丘老师用旧纸糊了许多信封,装了稿件,在信封上剪个口子,这稿件就天南海北地免费旅游。中学堂里的其他老师一年之中收不着几封信,就丘老师的信多,信封上的印的单位也吓人:“人民日报”、“人民文学”什么的,都给他写信,每封信都是厚厚的一叠,看得别的老师直咂嘴,都想知道这些大单位都给丘老师写些什么。丘老师从来不喜欢张扬,小心收好那些信,不让别人看到里面一个字的。后来陈老师跟人讲起过,丘老师这人,就欠一个有大文才的人拎一拎,丘老师可惜了哩。有一回丘老师到县里去进修,忘了锁上办公桌的抽屉,那些信被一个找粉笔的学生翻了出来,大家就都晓得了原来是些退稿信。有的老师就当了丘老师的面,说他是赫赫有名的文学家。丘老师听了,脸上就发红,像喝足了老酒似的,像煮熟了的螃蟹似的。
丘老师是民办的,光能养活他一人不行,他还得养寡母。因此,除了教书,他还养猪养羊。每到了放学,他跟学生一样,背了草篓四处割草。学生也喜欢跟了他去。丘老师这人乐观,到了田里,就跟一般小人一样,蹦蹦跳跳,还讲一些故事。偶有几个泼辣的女人路过,总喜欢寻丘老师的开心。女人们远远地就叫:
“桐生,跟我回屋,啊?”
“桐生,你不敢?那好,我解下钥匙给你,你先去?”
“桐生,你夜头来,啊?我后门不闩,你一推就开了!”
丘老师总是大声嗬嗬地笑,露出两颗又长又大的门牙来。女人们乐得直不起腰来,还要捡起一块干泥掷向丘老师。
夏天放了暑假,丘老师又喜欢成天泡在河塘里摸鱼摸虾摸螺蛳。丘老师摸虾真是神了,他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两手慢慢地在水草间摸索,一会儿一只,一会儿一只,丘老师总是轻轻咬在嘴上,虾们立时众腿齐动,咬丘老师的嘴唇,丘老师也不疼,过一会儿才放到尼龙网里。半天下来,尼龙网里就积了好几斤虾。
丘老师摸了虾,自己到临村的小集上卖。有一回,一个爱吃白食的人问丘老师:这虾啥个价钱?丘老师答:五块一斤。那人又问:一块卖不卖?丘老师很奇怪地盯住那人看,像在研究物理定律。那人恼了,搡了丘老师一把,又踢了丘老师一脚。丘老师大怒,顺手抄起一只木桶,叫一声:“你这个贼!”高高举起木桶,要砸过去。那人瞪大了眼睛,等着木桶砸下来。好一会儿,丘老师的木桶还举着,没有砸下来。最后,丘老师放下木桶,说:“你这个人。”不再理睬那人。
丘老师年纪渐渐大了,还是没有女的愿意上他门。曾经有几个老太太,为丘老师做媒,女家的父母到丘老师家一看,话没说上几句,拔腿就走,有几个嘴快的势利女人就取笑:还想讨支书家的女儿哩。瞎婆哑婆跷婆肯嫁给他就不错了哩。丘老师的寡母日日着急,拄了木棍四处求人,要人家留个心,替她儿子做个媒。这个大人情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丘老师的寡母还相信个迷信,日日点了一柱香,给去了阴间的丘癞子祝赞,要他在阴间多挣点钱,保佑在阳间的妻儿,能续下丘家的血脉。还果真有些灵光,丘老师不久就讨上了个女人。女人是外乡人,沿村挨户收破烂的,三十来岁,比丘老师大四岁。这女人也是个寡妇,只是膝下没有小人。丘老师的寡母一见了这女人,满心欢喜,留她吃饭,留她过夜,拄了木棍陪她收破烂,最后说出了要她做她儿媳妇的意思。那女人见了丘老师,又听说是教书的,就应允了。丘老师却不要,说是讨女人还早。他寡母气得要哭,指了丘老师说:“你要让丘家断种啊?讨女人还早?早几年你不就想人家大姑娘了哇?”丘老师臊得恨不得钻地洞,死命地跺了跺脚,叫:“依你!依你!”丘老师就与那女人成了家。
过了几年,中学里辞退民办老师。丘老师资格浅,最先被辞退了。丘老师就回家种责任田。他没有正儿八经种过田,一季稻子打下来,每亩比人家少收四百斤。又不久,丘老师的女人丢下三岁的女儿,也走了,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人都说,那女人,来路不正,能留得住?
丘老师决定不种田了。他打算养鹅。他买了好多好多养鹅的书,养了好多鹅。鹅们长得疯快,几个月养下来,卖了九百多块。丘老师的鹅越养越多,索性圈起责任田,办起了养鹅场。丘老师每日清晨,就赶鹅们散步、吃草。白花花的一片鹅,浩浩荡荡,行进在碧绿无垠的田野间。鹅鸣声此起彼伏、声击长空。丘老师牵着女儿,慢悠悠地跟鹅而行。
丘老师还在写东西。他不写诗了,改写大块的文章。每天夜头他都写啊写啊,写了不知有多少。丘老师不再寄文章出去了。他写完后,只拿给陈老师看看。两个人一边吃老酒,一边读文章,摇头晃脑的。村里人看了,都说,这一对活宝!
责任编辑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