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 胜
一
五月的傍晚,正是纳凉的好时光,白天里暖和的气温渐渐化作柔和清爽的微风,在学校宽阔的操场上空荡漾,吹进四周每一家低矮而大敞着的房门,淡薄的雾气将这一方天地笼罩在令人晕眩的宁静之中。这是个周末,不必上晚自习。天一擦黑,三三两两的老师们便不约而同围坐在校长家屋前的空地上,牌局尚未开张,外面一般的宴请也排不到教师,此时,最好的消闲方式莫过于大家伙聚在一起吹牛聊天。
照例是先由谁东扯西拉来段不成文的开场白,无外乎又有某某学生退了学,发了多少洋财;月底的薪水又给扣了多少,这一届学生毕业前景如何如何。然后旁边的接过话茬,你一言我一语的,即令最腻味的陈年旧事,也能有一两句应和,待众人的兴趣彼此提起来,这种聊天便由原先的漫谈而进入神侃境界。在课堂上讲破了嗓子,老师们照样乐此不彼,因为时下值得议论的东西太多了。
忽然,场上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这是常有的事。就在大家不知道该找些什么样的话题继续的当口,一直不甘寂寞的王老师像刚刚想起件事,问并肩坐着的张翼之校长:“嗳?老头子,听说你们昨儿个到县里开校长会,上边说要在全县筹啥子资金搞开发,凡吃皇粮的都得按期交一千块钱。这消息可当真?”
王老师平时说话声音很低,低得似乎什么话都属于机密一类,这会儿,他既像跟张校长窃窃私议,却又有意让别人听见。顿时,激起在坐的人一片叫嚷。
“什么什么?——你说哈子钱口也钱的?”
性急最数教体育的小刘,二十啷口当岁,刚从地区师专毕业出来不久,学生物的,农村中学不开这门课,让带体育;因条件有限,体育课不能开,又改行教劳动技术。他听了王老师半遮半掩的一番话,不由叫了起来:
“喂,老王,别神秘兮兮的,说出来大家听听嘛,么子钱不钱的?”
这年头,没有比教师对钱的问题更敏感的了;每个月的工资不是作几次发就是一拖年把半年,还得扣除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债券,子女婚嫁金,人身保险,到头来没一个人能拿足的,像小刘这号才参加工作的青年教师更是没辙。
小刘情急之下用力过猛,好端端的男中音半道上岔了开去,宛若粉笔头在光滑的黑板上写滑了,发出一种类似电视《聊斋》里女鬼的凄叫,听起来令人悚然。经不住他这一咋呼,大家一时都有些慌张。个别家里困窘的心已提到嗓子眼。
众人一齐拿目光集中在老王身上,仿佛他就是从县里回来传达文件的,异口同声向他打听事情的由来。小刘绕到老王身边硬挤坐在一块,递给他一支烟,一个劲地催着:“说吧说吧,说出来大家心里踏实些。啧啧,真有你的(口也),老王,哈事你都先晓得一步。”
“那是那是,老王,王老师,那跟我们当然是不一样的口罗。”一向不喜奉承也不被人奉承的马老这时也随和小刘讲了句不算奉承的奉承话。趁着大伙七嘴八舌的空档,他不经意地将手中的茶杯递给老王,细声道:“自家摘的新鲜茶尖,尝尝?”
王老师年届不惑,教了十几年的历史,副课不受重视,他自认满腹经伦却无从施展,总郁郁不得志,由不得志而滋长了爱评抨时事的毛病。据说老王年轻时曾有“神童”的美誉,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他怕也是北大、清华的料子;后若不是老婆和孩子,更不至于只混了个中师的文凭。在四十多位同事中间,王老师向以纵横捭阖,通晓古今而闻达,职务的没有。他私下说自己宁为牛后,不为鸡口。在亲友眼里,老王虽然不当领导,比当领导还吃香。总之,混得不错。此刻,见大家眼巴巴地瞪着自己,他那不太强烈的虚荣心得到了些许满足。
为显郑重,他清了清喉咙,将小刘递的烟点着了,吸一大口,忍住呛,又呷了呷马老的新茶,味道还可以,一气喝了半杯,张张嘴,并不回答,而是将头转了半个圈,暗自挺胸收腹,向身边弓腰沉思的张校长打问道:“有没有这回事儿,老头子你说说。”
张翼之直起身来,两人的脸差点碰到一起,“咦?——你从哪儿听说到的?怎么搞的。”他惊讶地反问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实事求是讲出来嘛,到现在我还没接到文哩。”
像是请示得到了批准,老王转过来坐好,面向大家。“我有个老表在县委办公室当差,管些机要杂务,今天中午顺路来家喝酒,谈到县里今年财政紧张,要求全县每一个干部包括职工交一千块钱,支持政府办企业,三年后连本带利一千六。不交不行,这是死命令。”他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越说越有劲,真切,“听我老表的口气,县里的经济好像快到崩溃的边缘了,咳,以后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王老师这学期正积极要求入党,现在处在接受考察阶段。说到这里,他已经意识到有些不妥,忙加解释一句:“比存银行划算多了,想想,一分六的利息哩,也算咱们对经济建设做点贡献。这样也好,也好。”
但是为时已晚,祸从口出,老王后面的补正完全无济于事,人群忽而像沸腾的开水,声音之洪大将在操场上散步的几位老师也吸引了过来;几乎学校的所有职工都拥到这块信息中心。
小刘第一个跳将起来。
“他妈的混蛋王八羔子,也不看看咱们过的么子日子,裤腰带都勒断了,和尚庙里借梳子,明摆着逼老娘卖×嘛。”他额上青筋暴突,横叉着腰,嘴里骂骂咧咧,跳起的时候没留神绊了老王一下,险些将老王掀倒。一只手在对方头顶胡乱挥舞着,老王竟唬得不敢吱声。
“啧啧。”马老顶看不惯小刘动辄指爹骂娘的坏德性,敢情自己没有父母,骂起来当然轻松。“别说得那么绝嘛。”他一边远远地劝道,“事情搞清楚再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么,小年青的说话……”见小刘张口要反驳,马老知趣地打住话头,这小子挺邪乎,能不惹就不惹。
“是啊,眼看上边去年答应的工资差额如今一点影子都没得,每月就那么点生活费,吃饭都成问题,再这样折腾下去,准没个好过。”教语文的大张想到明天给初三补课,讲什么叫“民以食为天”,忧心忡忡地把头歪到一边看操场上渐入黯淡的风景,又扭回来,满怀希望却又明知无望地——“老王你是不是搞错了,县里不早保证过不追加一分钱了么?”
上个月学校每人扣了十八块五毛六的环保费。大张一家四口,老婆卖冰棍,大女儿在县里读高中,小儿子今年参加中考,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已预支了二百块钱,还是学校最后一点家底,因此他极情愿老王所言纯属子虚乌有,语气甚至带上了诱供的意味。
“我瞎说了?——”老王最不爱听这类诤言,胆气陡升,顾不得说话要注意影响;想入党就得说真话,说真话就得入党,两片厚厚的眼镜在鼻梁上晃了晃。
“不信问问老头子,他开会才回来,你就等着下文交钱罢。”他心有余悸也斜了一眼抱着膀子站在身边的小刘。
老师们都亲切地称张翼之校长为“老头子”。他离退休还差三年,若不是那条六十岁的死杠杠,他算得上年富力强。十七岁
开始教书,吃了一辈子粉笔灰,创牛岗中学的历史比他的教龄还短,老教导主任,前年才任命为校长。因其待人不拘小节,童心未泯,全校上下没有不敬重他的。
人们这才注意到向来活跃开朗的校座干坐在长条登上,始终不发一言,只是吸烟,喝茶看天,身体前倾,像只老猫平端着双手,终于意识到问题严重。这是老头子不高兴的典型姿势。有人立刻联想起整整一天老头子都在各教研组转悠来转悠去,不说话也不哈哈,整个人显得心思重重。
场上刹那间静下来,静得连风似乎都停滞了,气氛有些压抑。
小刘倒沉得住气,兀自掏支烟叨在嘴上,只等老头子开口证实,全校教师他的工资最低,抽烟喝酒打麻将样样占全了,已经空下了不少债,每个月的工资到手时所剩无几。现在要他拿出钱来上交,那真是秃子头上拔毛了。
小刘暂时没说话,他的铁哥儿李君却等等得不耐烦了,他准备国庆节结婚,为了筹钱正四处奔波,搞得焦头烂额,无论他那天才的数学头脑怎样精打细算,两千块钱的差额总是弥补不了的。老头子不说话等于默认,默认等于是事实。他忍不住打破沉默——
“老天爷保佐,让县太爷‘蓝鸟明儿个就出车祸,我他妈就在现场举行婚礼。”
他可真急眼了,方寸大乱,比小刘还火爆一层。说着说着,竟把牢骚一古脑掀到校座身上。“喂,我说老头子吔,他们混帐怎的你也跟着赶热哄,不能反映反映嘛,实在作难,把上边拖欠的工资顶上去不就两清了?”
“对对,对!”大伙像看到了一丝希望,齐声应和,为李君蹦出来的这个主意叫好,“到不了嘴的骨头干脆送人,还领个情份。”
“这叫信用支付,外国都兴这个。”
“让县太爷带头把轿车卖了,咱们交钱没意见!”
议论又起,如惊浪炸开,一圈比一圈激荡,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张翼之想制止也制止不了,自己只有一张嘴,见大家毫无来由地把火气对准他,仿佛也自觉理亏,只顾摇头叹气。
“这回就算交讫了,下次怎办?”
“该不是那些科局长的儿子女儿外甥媳妇没处安排,想法弄几个饭碗自家端着吧?”
“谬矣哉谬矣哉……”老王经过深刻反省,充分意识到自己的话何其莽撞,何其不负责任,解铃还需系铃人,斯时斯地,他宁愿与大家对簿公堂也不愿人说消息最先是他走漏的,自己好说话的鬼毛病总改不掉,真他妈的没罪找罪受。“县里要搞活经济,用这笔钱办一个信托投资公司,跟售股票一样的,又不是不还,你们着么子急,亏得还是国家干部,连这点都想不通!”以他的身份,后面几句话有些洋腔怪调的,招来一片嗤声,他苦无退路,只有死抱住两条不放:一是由政府向社会集资,信誉有保证。二是利息比银行高,公司搞得好,额外能分些赚头,但是这劝服不了大家,远水解不了近渴。
“得了老王,看来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抱着枕头想媳妇,……”小刘沮丧之下,人反而变得轻松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捱过一天是一天,他老气横秋地拍拍老王的肩,意思为刚才吓了他表示抱歉。
“要说呢也是——”大张有意拖长声调好让自己的分析由表及里,恰中肯挈,去冬为一间厨房的事,他和隔壁的老王闹过一段矛盾,虽经老头子调解,双方摒弃前嫌,心里依旧疙疙瘩瘩的。看老王身处尴尬,大张乐得顺水推舟,泄泄闷气,态度上十分客观。“集资办厂,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到头来都得益,可是这几年看看瞧县里哪家企业办得成了?不是亏损就是搬迁,把个家底败送光了。县长书记换了一届又一届,当官的拍拍屁股走路,烂摊子要老百姓担着。这回要是又办亏了,想要钱?——你搬石头砸天去吧……”
说完,他两手交握,伸至腿下,抬起,像作示范,随着一声“去吧”,呼地向前上方撒开,作砸天状,身体像真的被一股大力连根拽起,等站稳了,旁若无人地坐下。
“那哪能呢,”老王急忙道,“这届政府班子都是新上任的,个个大专以上文凭,有魄力,有胆略,我老表说……”
大张嘿嘿干笑两声,老王脸一热,终觉犯了个南辕北辙的错误,赶紧闭嘴嗯呵,论辩才,老王不是大张的对手。
“南怀县的土政策比干部多,今天向东,明早向北,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天高皇帝远,要有人给中央写封人民来信就好了。”李君嘟嘟嚷嚷地说。他和小刘是学校有名的刺头,人称哼哈二将,上至老头子,下至普通员工,见面都得让三分,今晚他俩一唱一和,出尽了风头,李君长小刘两岁,问他:“你交不交?”小刘说:“你呢?”李君说考虑考虑再说。
“好了,你们别净摆合了!够不够?!”极少动肝火张翼之这时低低地断喝了一声,震住众位。他缓缓挺起腰来,青瘦的脸在模糊的天光下隐隐闪烁出一丝难言的愤懑。
“不错,教委开会,赵主任是提到了这件事,要我们回来向教师作口头传达,还没有下文,你们穷慌什么!呃。”他弓身起立,一字一顿地,“再说这是县委的决定,一定要求贯彻执行。现在,你们看电视的看电视;打牌的打牌,以后不要随便议论了。呃,不像话嘛,记住,别人心惶惶的,影响了工作。说清楚这回是口头传达,有什么牢骚等下文后再冲我发!”
他烦乱地一挥手,大步转进家门,留下一大群老少爷们在空场上千发愣。
天空滚过一排沉闷的惊雷,气温仿佛倏然上升了几度,人人觉得体内燥热难耐。夜幕在一片嘈杂的蛙鸣中降落,静谧的校园里,连接成串的苍黄的灯光在朦胧的雾气中飘浮着。天气预报今晚有小到中雨。
二
四十年来,张翼之第一次失眠了。
打自十七岁参加工作起,他在这个方圆不足十里的小镇上任教至今,从识字班、夜校、小学直到受命创办这所小镇的最高学府,其间他可以说殚精竭虑,度过了许多风波岁月。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教师来了一批走了一批,唯有他从没离开过小镇,是全县剩下不多的教育界元老之一。他淡泊名利,四十年里只知道奉度职守,甘愿站在黑板边吃粉笔灰,为的是求心灵的安宁。即使在那被亲手教出来的学生用皮鞭抽打,游街批斗,罚扫厕所,关住牛棚的日子里,他也能坦然受之,该吃吃,该睡睡,该干活干活,还练就了一手漂亮的检查,“文革”后落实政策,他入了党,恢复了教导主任的职务,上边要他出来主持工作,他死活不肯,把补发的工资全部捐献给了学校。学校太穷了,他一生无儿无女,唯一的嗜好是抽抽卷烟,见天两顿老酒,老伴从农村带上来,在学校干勤杂工。仅此而已,他满足了。人要那些累赘东西干啥子哟,人生本无命,富贵如云烟。倘不是他教的第一届学生里头出了个赵世华,就是现在的县教委主任好说歹劝他当上这个校长,他如今还是个悠闲自在的教书匠,该多惬意。
往事旧梦,似水流年,一幕幕,像夏夜初萌复动的闷雷,从他的头滚过。房里烟雾缭绕,土鳖虫在外间的水缸底下吱悠吱悠地叫唤,院外马路上,偶尔驶过一两辆夜行
的汽车嗤刺剌的轮胎刮地声划破了他将眠未眠的时光。
老伴醒了,见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半仰着,拍拍他的肚子,咕哝了一声,翻过身去,“你闹什么心(口来)?都几点了!”
张翼之忙灭烟头,“没事没事,你睡你的,我去上个厕所。”
校园沉浸在周末的宁静之中,夜深了,空气里带着丝颤微微的潮湿。操场东头有一个未遮掩的窗口还亮着灯,灯光摇曳。那一排房子原先是放器材的,学校住房紧张,近几年分来的毕业生只得安置在里头住下。器材都散得不成样子,拆开做床板架什么的正合适。这会儿几个小青年大概方城砌得正酣。
“咳!——”一想到此,张翼之心里便隐隐作痛。几个从省师范院校分来的小伙子都是顶呱呱的,参加工作那会儿个个劲头十足,加班加点,搞课外活动,着实让这所基本上由民师转正的农村中学红火过一阵子,可没多长功夫,全蔫了,工作繁重,生活条件差,待遇低得连自己都看不起,新的“读书无用论”使学生由原来的四百多人,十二个班减少了四分之一,素质一届届下降,叫他们怎么能安份守己工作,整天就是喝酒打麻将,下棋聊天地捱日子,俗话说鸟无头不飞,谁让他这个当校长的无能呢?他一辈子只跟书本打交道,学校全指望到月拨给的那点钱过生活。凭着在镇上的地位,卖卖老面子,东筹西讨,是能拉到些赞助,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大问题;提到钱,而今谁又会真心买他的帐呢,他最受不了人家看他的目光,像对一个到处化缘的托钵僧。那位主管文教卫的副镇长游习章,他的学生,居然出主意让他把靠马路的地盘出租给农经站做生意,说是大势所趋,被他顶了回去,经费还是不落实。
有生之年,他存有着一个念头,要赶在退休前给学校建一座像样的教学楼。现在的教室还是初建时盖的,早已破漏不堪。时时有倒坍的危险,去年就发生一起掉下来的瓦片砸伤学生的事情,不得已用砖头砌几道外墙以临时加固。建教室一事刻不容缓。蓝图都规划好了。为这件事他跑镇里、县里直到省委,上下求告,一年了,总算有了点眉目,还得耐心等一段时间,急没有用。学校老师理解他,支持他,日子再困难,照把课代好。创牛岗中学在全县论条件最差,教学质量却声名遐迩,多次受表彰。可惜现在人心思变,跳槽的跳槽,捞外块的捞外块,凡有点门路的争着往别的口子转,连他这个老教师,省劳模也感到快撑持不住了。眼看着学校成了无人问津的破庙,剩下的老师白天上课,晚间跑到他家这里发牢骚,成了家常便饭,他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
冥想间,他觉得脸上凉晶晶,痒痒的,他用手背抹了抹,两行似露如雾的眼泪挂在鼻翼两侧,被他一擦拉,咸咸的水滴流到嘴里,舌尖泛起一股翻卷的苦涩味。
“怎么办哩?……”他挠挠花白的脑壳,像个孤零无依的孩子,沮丧地跺着脚,站在那儿自言自语,仰望天空,天空无语,乌云涌集,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那么地遥远,喊了多少年增加教育经费,提高教师待遇,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文章做足,叫人摸不到号头,真应了“人人滔滔不绝,却又人人袖手旁观”那句话,世道变得越来越空了。
东边门开了,是小刘的单身宿舍。大张,老王、李君,加上小刘,出名的牌迷,四个人是逢场必上。这会儿散局了,张翼之可以听到他们的说话。
“戒赌了,戒口罗,——手气太他妈的背,这几天输了四十多块钱,再玩就是……”是小刘在赌咒,听起来软弱无力。
“得了,发了多少回誓,不管用!明儿个到我老婆家喝酒去。”李君大概赢了些钱,声音朗朗,愉快地说:“你能喝,帮我把老丈人撂倒,好说个情。”
“嗳!——李君,把我和大张也带上吧。”老王嘻笑道,“我们过来人,有的是办法糊老丈人,替你参谋参谋。”
“去去去l有闲空多辅导自家老婆孩子去吧。你们能掺合什么好事(口来)。结婚时请你们喝个够!”
小刘哈欠连天,在灯影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不行喽,明天得到县城找点子借钱去。乖乖,一千块大洋,把自己租出去起码得半年,幸亏没对象,不然老婆都得搭进去。”
张翼之的心抽搐了一下,他怎么想得到,这个小刘自小父母双亡,生活无依无靠,边卖些油条烧饼边念书,自学考取了大专,着实不易;很忠厚很勤恳的一个人,这些日子也开始玩世不恭起来了,人穷志短。一千块钱,他到哪儿弄去?
他掉头离远些,漫无目的地在大操场转悠,一天来他不晓得转悠了多少遍,转悠不出什么头绪来。
昨天,教委临时召集各县乡中学校长开会,结束时,主任赵世华宣布了县委县政府关于集资的指示。当时,他和其他校长面面相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赵世华严肃的表情,使他们感到向来与社会上形形色色的集资隔绝的学校,这次是在劫难逃了。谁都没提出异议。经验证明,此番集资非同小可,凡上边决定了的事情,提异议算是白搭。会议绕来绕去,中心是把任务布置下去,让他们当校长的回单位做教职员工的思想工作,可是,这叫他如何开口?!
散会后,赵世华特意打电话给他,请他到家里吃顿便饭,喝着几十块钱一瓶的“古井贡”,赵世华像是随意提到了上午的会议,问他:
“张老师,您对会议有什么看法没有?”
张翼之摇摇头。他明白赵主任指的什么,只顾闷头喝酒,自己挟菜。上午赵世华宣布县里的决定后,会场上出奇地一片沉默,足足两三分钟,尴尬得令人难受,如果不是赵世华草草散会,不知道会沉默多久,这场面,他作为教委主任,能不明白?用得着问自己?张翼之嗯哼了一声,想说,又觉得不好说,赵世华虽是他的学生,但人家是当今堂堂教委主任,又是书记县长面前的大红人,这种关系就不只是一般的师生关系了。
赵世华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给他斟上一满杯,微叹道:“我自己先就想不通,只听说集资办学,没见过让学校集资,学校最穷嘛。”他转而无可奈何地,“其实,县里年初就有这个意向,专门成立了一套班子,从动议到现在一直抓得很紧,教委方面实在顶不过去。”他陪张翼之干了两杯,“县里不少干部都持异议,机关单位,清水衙门,哪来的钱?我跟权书记、钱县长他们当面争了好几次,不行,要服从大局和组织;教育系统能不能少交点?——也不行,还批评说搞本位主义。嘿!难哪!”
“那你说究竟怎么个搞法?”张翼之不开口不行了。他放下筷子,眼盯着酒杯,“教师的状况你是清楚不过的,工资拖了半年,这样做岂不等于雪上加霜,剪羊毛还得等羊毛长齐吧?”他舔舔嘴唇,桌上只他们俩。这一顿“便饭”至少得一个青年教师一月的工资钱。
“呃,呃,这个——”赵世华皱眉蹙额,凝神思考了半天,张翼之的话带刺,冲得他一时无以对答。这种情绪恐怕是大多数校长共有的,换别的场合他也许会堂而皇之地劝服对方,可这是在自己家里,张翼之是他真正的启蒙老师,话又由自己先挑起。赵
世华感到尴尬,便一个劲地劝张翼之多喝两杯。
酒过三巡,赵世华将谈话重新引上正题。“是这样的——”他解释说,“县里准备筹措两个亿,金融部门拆借六千万,农民头上五千万,加上省里拨款,机关事业单位两千万,学校的六百九十万算最少的。”他屈指掰来,“上至书记县长,下至普通干部,按职务和行政级别,一千元为下限,比如我这个教委主任就得交两千块,副县长以上最高三千元……”
见张翼之似听非听,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赵世华把话头一转,“这些话我在会上也讲了,具体怎么个搞法,要等上边通知。县里的意思,教育系统和其他事业单位一样,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要有个长远之计,不能光顾眼前利益……”
张翼之忍不住把端到嘴边的酒杯放下来,吐出一块嚼了老半天的鸡骨,一手拍着自己的鼻梁,失口道:“眼前利益?什么叫眼前利益呢?教师的眼前利益就是要吃饭,要养家糊口!这个眼前的利益明摆着的,顾不到,长远之计就是饿肚子,骂娘。……”
“晤?”赵世华眉头挑了挑,神情异样地看了张翼之一眼,稍纵即逝,他低头给他上酒,“不至于吧,多数教师工作有年月的,一点积蓄都没有?”
张翼之一下子噎住了,连连咳嗽。赵世华忙找来一条毛巾递给他,担心地问:“不要紧罢。”他知道张老师一上火就咳。
吃过饭,两人在客厅坐了会,闲谈些学校的事情。赵世华以前当过教师,熟悉个中三味,以现在的位置,谈当老师的甘苦格外有滋味,而张翼之则好像被人当面揭短,尽量回避,谈话始终有些夹生,双方都感到不自在,张翼之借口学校事忙,提前告辞,把一肚子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临送出门,赵世华紧紧握着张翼之的手,恳切地叮嘱:“张老师,我晓得您性子直,怕你想不通,我也是,不管怎么说,意见归意见,可以提,可县委的指示不落实不行呵,上边吹风这回要动真格的。请您回去好好做做大家的思想工作,把情况反映上来。”他靠近一步,让张翼之先行出院。“创牛岗的老师素质普遍高,成绩谁都看得见,只要你们开个好头,别的学校自然会看齐,事情就好办了。”
张翼之领命,他执意不肯让教委那辆簇新的富豪送自己,要坐公共汽车回去。刚走出没几步,赵世华又叫住他;“张老师。”
“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世华面呈难色,欲言又止。他走上前,端详着张翼之硕大的脑门,吞吞吐吐地道:“县里的意思是,嗯,是口头传达,听取一下反应,看看下面承受能力如何,嗯,暂不下文,配合学校的日常工作,作为改革的试点来做。”
张翼之一口应承,“这个我明白,不会有问题的。”他拍拍赵世华的肩膀,跟自己的比比,差那么半截。“有么事我担待着就是了。”“口头传达”,“暂不下文”张翼之苦笑地吁了口气,想到这儿,他感到脊梁心一阵阵发凉,为政三载,他见过不止一次诸如此类的口头文件,一句“贯彻落实”下去,到头来找不到具体责任者,查无实据,或者干脆就不了了之,受累挨骂的是他们这些直接办事的人。这里面的窍门他永远学不会。
“他妈的!”张翼之脚下一使劲,赌气似地呸了一声,不知道骂谁。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管着巴掌大的地盘,他了解每个老师乃至学生的家底。一千块钱,足够象大张那样四口之家一年的生活开支,他既难向老师们启齿,更不能说出其间曲曲折折的来由,思前想后,张翼之打定主意要干一件完全违背自己性格的事。
他急转身,大踏步往回走,进得家门,他摸索着,悄悄坐到外屋那张伴随了自己三十多年的书桌旁,一支烟吸完,他拧亮台灯,抽出一叠稿纸,铺开,略一沉思,笔走龙蛇;积郁多日的话像滤出的细沙,毫无阻碍地倾泄到稿纸上。直到天光放亮;落笔处,他道劲的,独成一体的正楷字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晨曦微照,恍若一座座墩实的路碑,向一切的行人显示着自身沉默的力量。
在信中,他痛陈几年来创牛岗中学在办学方面所遇到的种种困难;为稳定教师队伍计,他呼吁免去对学校集资。在一一列举了教师的处境后,他指出各级部门光说不干,凭空许诺的现象。为加重信的份量,他写道:“全体教师已不堪负担,对这种做法纷纷表示不满,根本无法按期完成上交任务。……除非上边把拖欠达一千元相同数额的工资一次性发还教师。”信的末尾,他署上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提笔给赵世华写了封短筏,请他将这封信转呈县委有关领导。
待落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张翼之如释重负。他顿感极度的疲倦,关节发麻,血液好像在血管里乱晃,稍一动便腰酸腿痛,头晕目眩。人老了,熬一个通宵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揉揉脖颈,强使自己站起来,蹒跚走到院子里,慢慢活动着身体;深深吸几口气,像要跟逝去的岁月扳回几个春秋。
张翼之决定下午先找几位校领导谈谈,沟通沟通,星期一在例会上向教师作正式传达。
三
会议的结果大大出乎张翼之的预料。
星期天下午,他找来学校几位头头商量如何传达教委的指示,工会主席、总务主任,外加副校长兼教务主任孙汉林。创牛岗中学领导班子都在,张翼之把教委赵主任在会上讲话记在本本上,照本宣科地传达了集资的事情,他没提到自己的看法,让他们议议具体办法。三位领导都曾跟他念过书,又多由他一手举荐上来,对老头子自然言听计从,诸事叫他定夺,张翼之虽看不惯他们的恭逢,但三个人倒还团结,与教师关系融洽,工作也得力,只得隐忍,担心的是老师们想不通。前天傍晚四个人均亲闻各色人等的陈词,万一吵将起来,把个好端端的政治学习变成牢骚聚会,可就麻烦了,穷教师,教师穷,似乎穷也是一种权利,一种潇洒;因为穷,一无所有,人才会变得胆大,尖刻,什么话都敢说。
听了张翼之校长传达完那个私下里搅得人心情烦乱的口头文件,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宁静,一个个低头托腮,正襟危坐,或改作业,或看报纸,专注得象买菜和小贩讨价还价。空气紧张压抑,张翼之几乎不能看他们如泥雕木塑般的表情。再看他的几位副手,也是目光垂视,气沉丹田,似有无尽遐思,他恍惚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啥名堂。
张校长只得催促大家发言,谈谈自己的看法。可谁也不愿开这个头。毕竟开会和发牢骚不可同日而语,能慎重则慎重。鲁莽的小刘,也只是动动脸部肌肉,唉声叹气轻嘘一阵,间或吭哧吭哧吐一口毫无来由的痰,伸脚在肮脏的水泥地上踏几下,嗤拉嗤拉的,满屋子是他这无声的发言,大家一派肃穆的神态使他未敢先就造次。
张翼之等待着,等待有人开启金口;众人则等待他,等待什么无所谓,关键是等待,互相等待,等来等去,张翼之把目光投放到老王身上,似乎鼓励他。敏感的大张立即捕捉到这一微妙的变化,随后,又有几双眼睛转向老王,不是他先透露的消息嘛,按理他先表态。
老王意识到了,那些目光或正或斜地聚射着他,明显地,该自己先开口了,谁让
他多嘴多舌来了呢。咳了两声,稳稳劲,够用,眼睛盯着脚下一只匍匐爬行的蚂蚁,敛神顿容,背书似地,“呃,——我,既然要大家表态,我想先说几句,表个态……”
他朝几位领导谦恭的笑笑,剩余给其他人的是暗含一丝冷笑的睥睨之态。“我说得不一定正确,一点个人意见,说错了也没关系的吧……”
他斟词酌句,双目仰视,手掌叠按在胸口,仿佛进入化境。“按说呢,当教师的待遇这么差,上头该是清楚的,既是县财政确实拔不出来钱,大伙只有自救了,口也。没说的,一句话,交!反正有政府在,天塌不掉的,再说,一分六的利息,不低了,企业搞得好,或许真能追加些红利哩,呃,我看能行。交,不交白不交!……”
尽管他说的话模棱两可,沉默终于打破。空气稍稍松动了些,仿佛有一只手将满屋子人托起来颠了个个儿。众先生一如平日的牢骚比赛,态度踊跃,立场坚定地争着看谁讲的道理更深刻。
小刘咧咧嘴,掼了个响指,“王老师所言极是,交肯定要交,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妈的多一千块钱发不了,少一千块穷不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企业赚了钱,能不给咱们意思意思?喷喷,一分六的利息哩,不低了。”他摇头晃脑地数说了一番,像劝自己,又像劝大家,“交吧,我看只有交了再说,不定上头看咱们这么高姿态,一高兴,不好意思收下,全免了……”不知道他是反话正说还是正话反说,显然他的“先交后退”论证据不足,赞同者寥寥,小刘讨了个没趣。
他星期天在县城扑了空。亲戚不是至亲,也在为钱犯愁,哪有余钱借给他,他不死心窜到几位同学那儿,同样地扫兴而归,白磨了好多嘴皮子。回来已是下午,这厢还饿着肚子,冷饭冷菜就乎了一顿,想跟领导说说先打张欠条,分期分批付钱,自个儿觉得行不通;当着大伙儿的面,不便揭自家短。轮着他表态,他急中生智,干脆眼说自己的存折放在邻县大姑手里,要请三天假去取,问张翼之行不行,口气比大爷还大爷,张校长连连点头同意。李君疑惑地看看小刘,这小子咋一下阔起来了?
李君的发言,先来了番忆苦思甜,说自己打从高中起怎样节衣缩食省吃俭用存了四千块钱准备结婚可还是上不了水平,物价涨工资拖女朋友体谅他可丈母娘不愿意只好两地分居,既然两千块也是少一千块也是少不如暂时救济一下政府云云。
学校公认的贫困大户大张一举惊人,他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词典大小的纸包,里三层外三层地剥开,手掂着,气宇轩昂地站在屋子中间。“哇!”小刘像港澳人士看到了大西北,真切地发出一声感叹。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匝齐展展令人眩目的十元大钞。顿时,议说四起,羡慕、赞叹、怀疑、钦佩,屋子轰动了。圆睁的眼,合不拢的嘴,伸长的脖子,人们只差一步围上去看个究竟。大张身上也仿佛亮起一道神话般的光环。
受着屋子里骚动的情绪感染,大张的嘴唇微微发抖,如鹤立鸡群,既紧张又兴奋。手似乎不再属于自己了,钱这玩艺儿真够刺激的。他手里捧着的,仿佛不是辛辛苦苦攒下的,更像是一笔飞来的横财,藏着怕丢了,出手怪心疼,直叫他留也不是,给也不是。忽然想起一句“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的古语,忙定定神,作出副若有若无的笑脸,解释说这是利用课余时间为一些企业写广告词宣传稿挣的属第二职业收入,如果政府不允许就不会有这一千块钱;要想再挣钱必须靠政府支持。因此,两害相权取其轻,得之于政府用之于政府乃天经地义。本来钱是留给儿子念大学的。儿子尚幼,存银行也是存,现在政府有困难,就先交给政府用,大张不愧为语文教师,他的话词恳意切,入情入理,对小刘们深有启发。不过结束语很不漂亮,说什么“迟交不如早交,早交早省心,”让人听了挺寒碜。
马老躲在会议室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侧靠着窗户,装作研究社论,耳朵灌满了诸同仁这样那样的真言,心思全不在那篇《要坚决制止学校乱收费现象》的文章上。他料得今天的例会要出现这种场面,进来便拣了个偏僻的位置。他是个老民办教师,一大堆孩子都在农村,干了几十年没能转正,养就了与世无争的自卑性格,平时学校里的各项补贴均与他无缘。按说,他可交可不交,只不过交是体面,不交是便宜,体面与便宜不可兼得,他只有坐一边洗耳恭听的份儿。
老王和大张近年在教师中间威信日增,地位类似西方在野党的正副总裁,皆有意问鼎校领导的宝座,倘不出现力量彼此消长的局面,下一任工会主席和总务主任的职位非他俩莫属,两人的态度在这次会议上可谓举足轻重,小刘与李君则太过年轻,书生意气重,发言姑妄听之,姑妄信之,不能带动大多数。随着讨论的深入,小刘二度站出来,抛出一个“软抵制”的方案,试图扭转会上众口一辞的状况。
“依我看,能不能这样——”他原地踱了两步,左手背在后面,右手抬起,并拢食指和中指,缓缓挥动着,显得沉着且深思熟虑,像老师随堂提示学生,“原则上拥护,行动上等等再说,能拖多久拖多久。”
大学时学过胡适“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一套,小刘此刻极愿起个抛砖引玉的作用。话音刚落,他首先遭到来自老王一方的反对。
“嗨嗨嗨!你当是见丈母娘呵。”老王头摇得象拨浪鼓。他急于修正自己的形象。那边会计已把大张的一千块钱入了帐。这回大张又技高一筹,他不由咬咬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交不交是态度问题,迟交早交还不一个样?”大张带着“第一”的面部标志坐回原位看报纸,仿佛置身事外,“马会计,”老王不再理会小刘的高论,隔着大张远远地招呼道,“哎!我那一千块钱明早上交,麻烦你给入个帐。”
跟着老王和大张后面,大家陆续报出了自己要交的数额,五百、七百五、八百、一千,时间从本周到下个月不等。嗡嗡哄哄的声音盘旋在屋顶,像默祷圣经的礼拜。
讨论结果没有异议。从各人自报的钱数和日期上看,预计六月底可望完成上交任务。
张翼之心头涌起一股酸酸的热流,感慨系之。教师毕竟是教师,何时何地,善解人意不说,这项职业本身就是灵魂的净化器,他干了多少年才能真正体会到这一点。原准备硬着头皮挨一顿敲再一个个请他们把钱交出来,要骂就骂他一个人吧,这样或许他好受些。对手下的挖苦话、风凉话,他见多不怪,只要货真价实,牌子倒在其次;穷开心的时候人是容易通情达理的,他了解教师们。
然而,张翼之并不能完全宽心。教师们越支持,他越应该对他们的切身利益负责。口子也许会越开越大,今后再遇有这样子事怎办?
他捏了捏大褂口袋里的那份报告,定定心,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跟着说道:
“看来大家认识比较一致了,觉悟很高,我非常感动,非常感动……”他一连重复了三遍,真的非常感动,说到“觉悟很高”,他下意识地顿了顿,临回来时赵世华对创牛岗中学教师的评价恰恰萦绕在他的耳际——只要你们开个好头其他学校自然
会看齐。“教委还担心同志们想不通,工作难做。这一回,创牛岗中学又在全县树了个榜样。”突然地,他胸口发闷,像被人捂住嘴巴,声调颤抖了,“不过这次上边只要求口头传达;还没有最后决定,看样子,是不好下文了!”
所有的老师看到老头子的表情变得蹊跷起来,一脸的冷僻、阴霾。张翼之艰涩地咽了口唾沫,一支烟夹在左手上,忘了点燃,三下两下,手指将整支烟从中间夹断,烟丝顺指缝倒挂着溜下去。“我想今天当着这个会议说几句题外话,作为我的个人意见;个人的看法。”他觉察到大家在注意手中的动作,低头一瞧,惋惜地从桌上撮起掉落的烟丝,塞回去,弄直了,扯一张笔记本纸,撕出一条,利索地用舌头舔了,把烟裹好,点着,夹烟的手指像受了伤,“——有些话可能不太适宜,甚至是错误的,但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他豁出去了,声调陡见激扬。
会议室霎时安静得如空谷传音,大家惊异地瞪眼看着拍案而起的老头子。
“我晓得大家是违心的,至少不那么情愿吧?什么‘胳膊拧不过大腿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呀,这这这叫什么话!钱哩,饭都没得吃,哪来钱支援财政!手头有多少积蓄经得起这样花?这几年发了多少文件,中央的,省地的,县乡的,年年喊重视教育重视教育,可哪一桩落到了实处?哪一个部门不是借改革的名义拿教育开刀!”他愤愤地敲着桌面,“作为人民教师,需要有一定的觉悟,这是应该的,可对那些不合理的集资摊派,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也得想想值不值得作出牺牲了……”
他搔搔脑门,歇息片刻,扳起焦黑的手指头。“喏!算一算这笔帐,单单这两三年全县就买了多少豪华轿车,多少住宅,吃喝招待公费旅游,加起来足够盖五所全日制中学,办三个中等规模的工矿企业,钱哪来的?这个集资,那个债券,——噢,把老本吃光了,再回头向老百姓头上摊。上一届县领导班子把南怀经济搞到崩溃的边缘,讨饭都讨不起。他们拍拍屁股走路的走路,升官的升官,倒要老百姓来收拾这烂摊子,当领导的怎么了,都是三头六臂,一点个错没有?长此下去,我看官都没得当的了。”
他身体晃了晃,腰间一阵剧痛,骤然爆发的闷气使他一时支撑不住,险些歪倒,他龇龇牙,弓曲着干瘦的身体慢慢扶着桌沿坐下来,喝几口茶水,放缓了语调说:
“交当然得交,这是上面的命令,硬指标——我就不信这样拿钱砸能救活南怀县经济吔?关键不是钱,是人嘛。人的素质,特别是领导干部素质不提高,再多钱也会白白扔进河里去。前一阵子放的那部电影讲的,呃,咱们也要讨个说法。”
“那老头子你说怎么办吧,去告状,学秋菊打官司去?嗨嗨,省了这份闲心吧,亏你还说电影里讲的。”这回轮到小刘见好收了。他的话引起会议室的共鸣。老头子说的在理儿,可没必要这么激动嘛。一般当领导的哪会像他,“啧啧,”有人咂嘴,像无可奈何,心下却认为张翼之当官没水平,幼稚。
“怎么办?……”张翼之像给问住了,一愣神,有点晦气地挥挥手。“交!我这个校长带头交,没钱脱裤子典当,你们谁有钱谁交,能交尽量交,没钱的借钱交。反正它上面既不是强制,也没说自愿。”
“算了,算了。”老王坦然地摇摇手,作和平状。“交一样,不交也一样。这是上边考验咱们呢。交了省得日后来麻烦。”
大家都有同感,是呵,遇见不止一次了,还不是上边说了算。领导总归是领导,站得高望得远。人家县长书记都要交,你争得过?……
至此,继续讨论下去无多大意义。像往常的政治学习一样,先由谁念一段社论,再传达传达本周教委文件,余下时间尽可以彼此聊天。会议室恢复了老一套,家务多的老师开始频频看表,只盼时间一到,立即奔回去烧饭。离学生上晚自习不到一个小时了。每星期数今天最忙。
张翼之落寞地坐在桌旁。他像刚刚病愈,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兴味索然,老师们的姿态意外地高,须仰视才能看见。这令他一则以喜,二则以哀,副校长孙汉林关切地挨近他,低声说:“老头子,别上气了。这些话让上头知道了多不好……”
“有么子不好!”张翼之脖子一拧,绷紧了,乜斜着他,冷冷地甩出一句:“大不了我这个校长不当了,你……”他想说“你正好接班”,不忍伤他面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孙汉林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从小学带到初中毕业。原来在另一所农村中学当教导主任,离家远,孩子在本地念书,诸多不便,又是他费尽周折调到创牛岗来当自己的副手,分管教学。三十多岁的孙汉林幼年丧父,性格内向,侍奉他像亲生儿子,称他“亚父”,处处向着他,不过张翼之觉得孙汉林有时候过于变通,甚至有几分说不出的滑头,会上他一言不发像想着别的事,想什么呢?无非……张翼之一阵闹心,坐不下去了,他笔记本一合,宣布提前散会。
四
几经犹豫,张翼之把那份洋洋万言的报告递了上去。
五月的天气变幻莫测,忽而冷瑟如铁,忽而热似蒸笼,四季的衣裳都用得着。一大早,屋外刮起大风,凉飕飕的,老伴非要他穿上那件亲手缝制的棉背心。
这几天,张翼之除了上班转转、翻翻报纸不出学校大门半步。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闷得慌,就到老师家逗孩子玩,或跟理菜淘米的老头老太拉呱上个把钟头,直到放学。等办公室老师走空了,他又不紧不慢地端着方步,到这个窗户看看,到那个门口停停,低眉顺眼,人像掉了魂似地,好久才回家。学校的日常事务全交付给孙汉林处理,校长迟早是他当,张翼之有意让他锻炼锻炼。
学校正常运转着,像什么事不曾发生。但听不到闲暇时的插科打诨,妙语连珠;麻将,象棋,打扑克日见绝迹,人与人说话冲头冲脑的,以前的亲热和谐似乎都是一场误会,张翼之预感到要出事,暗地忐忑不宁地观察着。一听说县里来电话找他,忙不迭扔掉手中的《参考消息》,一路小跑到镇的邮局去。
创牛岗镇位于南怀县的南端,与邻省接壤,中心是个三面环水的小岛,岛呈蜗牛状,历年河水冲积而成。镇上各单位拥塞在大字形的街道两旁。一座座新建的公司、经销部突兀而出,将原本很挤的地盘压得寸土不留。学校在岛的北面;安不起电话,有事得过一道桥到南头的邮电支所去,邮电所财大气粗,在全镇率先盖起一幢六层高的营业楼,当地人习惯称邮局大厦。
邮电所所长老苏是张翼之穿开裆裤长大的朋友,比他小四五岁,平时只要遇在一起必喝个痛快,中学与邮电所因着两人的关系,凡事多互有照应。
老苏正在营业间值班,见他行色匆匆地跨进来,隔着横栏向他招呼:“好久没见了!你来得巧,这两天忙什么味?”一边起身让他坐,一边说,“昨个乡下有人送了两只肥鹅,四瓶老窖,你别走了,中午咱们喝几盅。”
上午十点,县教委主任赵世华打来电话找张翼之,几分钟的功夫,对方似乎已等得不耐烦。“喂!是张校长吗?”语气生硬,
有点不对劲。
“呵呵,是的,是我。”张翼之来不及跟老苏寒暄,攥着话筒,紧贴在耳朵上,走得急,心脏还在扑嗵扑嗵地跳。“世华,么子事情?”该死,一时慌张,他对赵主任竟直呼其名,营业间扑面吹来的冷气令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子齉住了。
“喂?张校长吧。”对方带着明显不满意的口吻,“你也真是,咹!怎么能这样呢?瞧现在麻烦来了。”
“什么事,你直说吧,我听着哩。”张翼之吸了口气,双手捧着话筒,生怕听错了一个字。
“你的报告我看了,看了两遍,咹,总的印象,咹措辞有点那个……”
赵世华依旧冷淡地拿着官腔,“本来不想转的,可你坚持,我只好亲自交到上边,结果……喂?报告呈送县委,钱县长和权书记都批阅了,很不高兴。喂!这也是意料中的,县委有言在先,这次集资,领导干部和党员要带头,一个不许拉下,意见可以保留,但指示必须执行的嘛。县直机关都行动起来了,你们倒好,拿一份报告挡挡门面。”他的话由批评变为埋怨,软和了点儿。“权书记明令各部办委局,哪一块完不成哪一块负责人负责,这不!我上午才七凑八凑了两千块钱交上去,对!——很简单的事情,别人为地搞得复杂了噢,你那份报告,钱县长让教委给退回去。我请您再好好考虑考虑,集资是大局,是压倒一切的工作。这是个原则性的认识问题——您说呢?喂……?
“喂……”赵世华听电话里没有回话,略一停顿,接着说:“我听说你们学校老师对集资态度非常积极,这与您报告上讲的有出入嘛。我想过两天去实地了解了解情况,看看您。哦对了,张老师,您在教师会议上讲话还得注意一下吧,不然叫我这个当学生的也不好办呵……”
张翼之仿佛挨了致命的一击,浑身的血像沸腾的开水一样直冲脑门,他额上青筋暴突,脸涨成酱红色。无数的碎玻璃渣在眼前晃悠,话筒吱吱作响。……好久,他才强制自己平静下来:“赵主任,我反映的是大多数老师的实情,经得起调查,个别同志怎么看,与报告无关!”
赵世华温吞地笑了笑,谦言安慰道:“您别生气。张老师,我只不过顺带提醒您一下,不要有其他顾虑,教委当然是站在您一边的,教师中确有实际困难的,可以酌情减免。这是县委文件精神。”
“哦?——”张翼之心头燃起希望,他振作起来。“减免?减免多少?”
“视情况而定吧。”赵世华淡淡地绕转语头。“另外,县委已形成正式决议。因各方面反应还可以,原来最低下限一千元再加一倍,利息照计,每人两千块,您在下面还得多动员动员。如果有借机滋事的,请单位呈报上来,县里有具体的处理办法。”他一字一顿道,“教委工作也存在很大阻力,希望你们校长多多给予支持。”
“……”
“张老师,您最近身体还好?年龄大了,多注意保养呵,这几天气候反常,您可要防止着凉了。——好,就这样吧,有空来家里玩玩。我大概星期五过去。”
“什么事儿?”老苏碰碰他的肩膀,轻声问道。,
张翼之目光恍惚地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营业间发愣,无声地嗫嚅着,嘴一张一翕。他双肘撑在台上,身体纹丝不动像座泥雕,从发根渗出一圈细密的汗珠,蓬扎扎的鬓角跳动了几下,顺着汗流倒伏下来,信号显示对方早已挂了机,可张翼之的话筒还按在耳朵上。
“教委来的?——是不是催钱的事?”老苏瞅瞅他的表情,拿掉话筒,递给他一支烟。
听老苏提到一个“钱”字,张翼之像被毛毛虫蛰了一下,他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未应声,竟干巴巴地傻笑了两声,转而愁容满面,搓着手,“钱钱钱!真把人禽死呐。”
“看你急的,又不是你张校长一个人。”老苏不由分说拽着他。“走,下班了,到我那儿喝酒去。”
张翼之回过神来,看看钟,离放学还有半堂课。回家也是一个人。老伴今早去娘家借钱了。她娘家是专业户。屋里冷锅冷灶等着他,老伴的冷言冷语更让他凉了半截,“你那几万块钱不捐出去,何至于我这个老太婆回娘家丢这份脸!”
炖老鹅,清蒸肉片,虾米拌雪里蕻,一碟腌黄瓜。两人相对而坐,轮换把盏。在张校长嘴里那喷香的菜肴似乎多了丝苦艾味儿。老苏殷勤周到,不停地端杯解劝他。
“算(口来),这年头,管得了别人顾不了自己。”扫眼功夫两个人一斤酒下了肚。老苏酒量稍逊于他,先就有了点醉意,走过去开第二瓶。“就拿我这个小所长来说,有些东西就得争,不争就没得你的份儿,竞争社会了嘛,谁让谁他妈吃亏。”他没头没脑地唠叨着,给自己倒上一杯,一饮而尽,冲张翼之亮亮杯底。“可话说回头,争又有么子意思呢?”
话扯到集资的事情,老苏居然眉开眼笑,像得了件平空掉下来的宝贝。张翼之觉得奇怪,便问他,老苏起初吞吞吐吐不肯说,酒劲上来,他指指张翼之,笑道:“别看你老兄一肚子墨水,这个你就不懂喽。如今是抬棺材掉裤子——哭的哭,笑的笑。呃,谁让你死抱着粉笔盒,要不凭你的脑瓜早发了。”
张翼之诚恳地摇摇头,表示确实欠教。他一心想知道邮局怎么应付,又喝了几杯酒,老苏作个手势,投过身去,好像对他密授天机。
“邮电所辛苦了十几年,攒了点钱,正好乘这机会发给职工。算算除了上交人手两千块,还能净得三五百,名义是借,但公对公,都不受损失,等于拿这钱存银行吃利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嗳,你可别兜搂出去。”
张翼之像听说书,似懂非懂,他不信老苏真做得出,期期艾艾地说:“你,你们这么干,上头允许吗?”
“嗤……”老苏对他的迂腐之见叹兴,反过来问:“你说,县里这么干,省里允许吗?中央允许吗?谁吃饱了撑的。这叫鱼有鱼路,虾有虾道,管得了那么多么?又不算违法。”他兀自边喝边说,非要跟张翼之较较酒量。他醉了。
张翼之也醉了,醉得云里雾里。等他歪歪倒倒撞进校门,已是下午两点多钟,预备铃响。他昂头探步蹩到办公室,猛然发觉走廊那儿站了好些人,众目睽睽,好像在候他。他顿时清醒了些,嗅出今天气氛不对。上课铃响了,可没一个人挪窝,老王、大张、小刘,大家两手空空在外面闲话,或蹲或站,孙汉林正劝着什么。
“嗬嗬,都立这儿做啥子。列队欢迎呵?”张翼之舌头打卷,意气洋洋地吆喝道。时过午后,气温上升不少。炽烈的阳光穿透云层,将巨大的能量聚射到地面,大地滚烫,热气炙人,眼前明晃晃,白朦朦的是那在光与影的缝隙间摇摆浮飘的尘埃。张翼之惛惛然移动脚步,他甩掉汗浸浸的棉背心,把它拎在手上。
“该上课的上课去,愣着干啥子,想罢课么!”他走进校长室,又踅出来,“余下的有事进来说,汉林,你通知大家今天提前一节课放学,开会!”孙汉林应声去了。
他悠悠地点燃一支烟,悠悠地喝着茶,悠悠地坐靠在临窗的木椅上,呼噜呼噜清着喉咙,旁若无人。“有话快说。”他扫视着面前显然是自发推选出来的大张、小刘和
李君。“——你们三位能代表全体教师吗?”他牛气哄哄地扔出第一句话。
话音未落,李君哭丧个脸,启禀校座,“老头子吔,听说上边行情涨了,手头一千块还没到位,又翻了一番,咱家可怎么办……”
大张同样哭丧着脸,不过表情十分庄重,他上前一步,耸肩摊手。“张校长,我的一千块钱第一个交上去,再多就只有申请缓期执行了。时间紧,任务重,实在是爱莫能助。”他动情地凝视着张翼之的茶杯,语调委婉,曲意通幽,象朗诵课文。“刚才老师们还在议论——说出来您别嫌难听,有的说现在连文件都有了市场价格,叫人看不懂。”紧接着他加了一句“个人意见”:“当然这很正常。”
“去他妈的!我就是有万贯家当也不交,不交了!一个铜毫不交!”
小刘已憋了半天,这会儿火烧屁股般从椅子上蹦起来,面红耳赤地叉腰而立。矮墩墩胖乎乎的他就象爆开的板栗。“请了三天假,能接头的满世界找遍了,才八百多块钱。明儿就还给人家;反正光棍一条,开除了去干个体,省得受这份洋罪,他妈的!”
张翼之听着三位连珠炮似的发言,脸色阴晦得如同滴雨黄昏。在座的孙汉林与工会主席也如卧针毡,欲听不堪,欲走不能。小刘脾气暴燥,瞧着是真急眼了。
张翼之待小刘火气平息,扫了大家一眼,说:“你们哪,一点不理解我当校长的苦衷。上回还那么积极,现在又装孬了?——不就一千块钱嘛。”
“听说,这次搞集资,为的救县里那几家快倒闭的工厂,县里准备把它们联合起来,成立什么集团公司,跟港商做生意。”大张说话有理有据有节,“等于每个投资者都是股东,董事由上边任命,还是原先的厂长经理,可港商那头好像啥条件没有,听说……”
张翼之溜了他一眼。“县委这项政策才出台,自然什么样的谣传都有,别光听说听说的。要相信组织,传播出去不好。”他打了个哈欠,想瞌睡。“现在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上头不都是吃干饭的,用得我们操这份闲心来。”
“可是……”小刘急口要说,被张翼之挥手截断,“别说了,跟我说没用,孙校长,”他疲乏地捶捶眼“招呼大家到会议室去,我一会就来。”
他示意他们可以走了。“下周教委赵主任来视察工作,你们有什么意见直接向他反映好了。”
五
星期五上午,教委主任赵世华一行分乘两辆“尼桑”轿车在朦朦细雨中行进到创牛岗中学。校园里早已炸开了窝,师生员工们惶惶然,戚戚然,交口传递着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刘老师自杀了!”来之前,赵世华打电话到镇教委,请他们通知中学方面,中午不要铺张浪费,一切从简,吃顿便饭就走。创牛岗中学是他的母校,教师情况比较熟悉,赵世华对动员一事十拿九稳,特意带上一套人马。自当教委主任以来,他主要负责跟上面的联系,这次重返母校,无疑将抬高创牛岗中学在教育系统的地位。
九点左右抵达中学,下车伊始,诸位领导听到的第一个汇报便是小刘自杀了。赵世华像被迎头浇了盆冰水,难以置信。到底当了几年主管一方的领导,他震骇之余,当机立断,向张翼之和孙汉林口授几条应急措施:
一、要求全体教职工坚守岗位,稳定思想,防止消息扩散。——这一条已无从奏效。在创牛岗,传言比电波还快,内部电话形同虚设,街上有不少人在议论了。二、立即组织医护人员全力抢救。——镇卫生院这时已抢救了一个多小时,由院长亲自挂帅,一些病号闲得无聊,聚集在病房门口看热闹。于是第二条便改为:如情况紧急,向县医院求助,请他们派辆救护车来。三、迅速通知该教师的父母及家人。——有人说小刘父母双亡,分来几年,以校为家,从未见什么亲戚来看过他。光听说有位大姑在邻县,可不知确切姓名地址,得慢慢查找,一时无法通知到。四、及时弄清该教师自杀的原因,动机和经过情形,保护好现场,先不要惊动派出所及有关部门。——救人要紧,眼下谁还关心这个。
那边在继续抢救,赵世华偕其他领导由孙汉林带路,来到位于校园东侧的小刘宿舍,也就是自杀现场。
屋子够破陋的,外观像一排难民棚,十米见方,门高不过半个人头。地上散积着零乱的烟蒂,纸屑和杂物,稍抬脚便能碰出响来。窗户开在檐下,只是个尺把宽的通风孔,光线黯淡。床是两条板凳搭张竹排,铺上体育课用的跳高垫,像土制的席梦思。一只灰扑扑分不清底色的器械箱权充作床头柜;一张缺胳膊断腿的乒乓球桌上摆放着煤油炉,碗筷瓢勺,算是厨房。床头枕边四处滚落着“安定”丸,空瓶子压着一页白纸,拿起一看,开头赫然写着两个字:“遗书”。六七颗人头挤作一团。
遗书只几行字:“永别了,上帝保佑你们,敬爱的领导,朋友们。我一贫如洗,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穷得老婆都娶不起,哪里凑得出两千块钱,自觉活着没意思,唯一死谢天下!!”末尾两个大大的惊叹号。签名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日期是今早七点,赵世华刚从县里出发的时候。
他的心突地吊了起来,意想不到的事终于发生了,太突然,而且偏偏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赵世华第一个感觉是事态趋向复杂化,该教师自杀的原因明明白白,无论是死是活,势必会波及一些人,其后果难以预计。
他匆匆将遗书折叠好,吩咐孙汉林以学校名义妥善封存起来,又告诫现场的每个人不得外传,谁传谁负责;事情等他回县里汇报后再作处理,屋内空气潮湿而难闻,他转身低头跨出门去。
迎面遇见一头赶来的张翼之,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人大概是脱离危险了。
“怎么样?”赵世华抑闷地问。
“没事了!”李君紧跟在张翼之的身后,抢先回答说。“没事了,刘老师头一回自杀,经验不足,剂量不到三分之一,根本没有生命危险。”他欢喜地拍拍手。
赵世华皱皱眉,这个年轻人怎这样说话!他不悦地瞟了李君一眼,向张翼之询问起抢救的枝节。
张翼之抹抹发顶的雨珠,嗓音沙哑地介绍说李老师住在小刘隔壁,是最先发现他自杀的。惊魂甫定,他向赵世华讨了一支烟,在雨地里点着,狠吸几大口,手抖抖地不能自己。
赵世华沉吟地略一颔首,踱到李君面前,眼睛盯着他。“那么,你,发现他是自杀了?”他把“自杀”一词咬得很重。“——他的遗书你也看过了?”
李君避开他的目光,不自然地换只脚站在原地,望着稀疏的雨帘。“嗯!顾着喊人,没顾上细看。”
“遗书!”张翼之忙问,“在哪儿?写了些什么话?”有遗书就好办了。
孙汉林递给他那张纸,张翼之看后,神色忽然大变。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喃喃道:“不可能呵,小刘虽说毛燥点,爱钻牛角尖,心胸倒不狭窄。”他苦恼地掂掂纸,似乎要从字里行间搜寻一点蛛丝马迹。“这几天没见他有啥子异常,不可能,——一定有别的原因……”
“哦?——”赵世华面容凝重地看着张翼之,他隐隐觉得这里面有名堂。“会是什
么原因呢?”
“……不知道。”张翼之想了一会儿,找不出什么原因,难过地摇摇头。唉,年纪轻轻的,怎么恁地想不开,死就那么容易么?
突然,像闪电一样,脑子里仿佛某根筋剧烈地搐了一下,感情上的大起大落使他于濒临失忆之际如同垂死的肉躯受到超伏的电流的起博而豁然开朗。他想起来了,三天前的傍晚小刘在大张门口说过一句“以死相谏”,正巧被路过的他听见。难道——
张翼之倒吸一口凉气。荒唐!这孩子歪点子特别多,动不动死呀活的,说得出做得出,莫非……他来不及往深想,惊乍地看了眼右首站着的李君,李君也天真地望望他,显得清白无邪;目光回收,碰到赵世华犀利的盯视,他心一慌,连连摇手掩饰,“不可能,不可能,有其他原因。”他齿音含混,“年纪小,想不开,呃,待我问问一些老师,——活过来就好,呃!活过来就好……”
赵世华像扫描到他的心理,木无表情的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缕微笑,一缕洞察秋毫,诡谲的微笑。“也好,问问看,一定要问清楚原因,事后多做做他的思想工作,避免出现反复。”
他弦外有音地道,巡视着身边的众人;“遗书的内容请大家不要讲出去,要对各方面负责任,一个教师无缘无故自杀了,影响很大,这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问题,先不能轻易下结论。”
说完,他由张翼之,孙汉林陪着走到会议室。
会议室是原来的音体组改成,能容纳四五十号人,椅子只有两三把像样的。门窗破烂不堪,桌子可以劈开当柴烧。屋顶露出几块秃斑似的洞,自然采光充足。一切摆设表明学校的条件已到了小偷都不愿光顾的地步。
赵世华等人坐下,听了孙汉林关于流生问题的汇报。对拟议中动员集资的事只字未提,人人无精打采而又强自认真地往耳朵里灌进只言片语,场面宛若演出前最后的彩排。孙汉林独占了小刘自杀带来的效果,各位领导对他说话格外地体贴,温存,柔声细气,他也似小刘的什么亲属,在不幸中接受大家的亲切慰问。
赵世华如芒在背,想好的动员词被这突发事件搅得七零八落。他敏感到自己受了某种无形的耍弄,他的权威乃至人格尊严都遭遇着挑战,是否有学校外来的势力插手尚不能肯定,教委内部,包括在座的就有准备看他笑话的,他的地位正受到威胁。这件事处理得好,他自会获得上边更高的青睐;处理不好,也许就能卷起铺盖走路。他清楚地知道每一派实力的心态,如果没有这些,他也不会在今天的位置上。在全县各部办委局,教育口换班最为频繁,想想几位前任被拿掉的情形,赵世华不能不忧虑自己的处境。
他难堪地端坐在那里。孙汉林的汇报十分缓慢,慢得像别有用心。过了半个多钟头,总算结束了。赵世华未作任何表态。只说要将遗书带回,向上级反映这里发生的情况,听候县里对事件的处理。
赵主任一行饭没顾得上吃便走了。张翼之这边刚送走教委来人,在学校大门口,差点与低头往外冲的李君撞了个满怀。“李君,去哪儿?”
“瞎!我把小刘接回来算。”
“这么快就好了?”张翼之感到意外。“走,我俩一块去,放学后你到我家来一趟,我有话问你。”
小刘出院不久,自动来上班了,其间大院里老师们拎着补品去看他,一个个全给递请出门。小刘说你们不必劝了,越劝我越烦。同事们想也对,自杀和生病不一样,人总有点懊丧,开头几天,小刘悒郁寡欢,失魂落魄地,大家真担心他想不开再来一手绝活。老王、李君、大张等时时绕屋陪着他,名为打麻将散心,实则要彻底打消他的念头。小刘被院子里人家轮流请吃饭,享了几天清福,架不住凡尘的种种诱惑,心情好转,遂向外宣称自己复活了,比任何时候都留恋人生。又过了个把星期,他出现在办公室,满面红光,身体胖了一圈,跟人有说有笑。同事们大喜过望,云消雾散。
张翼之可放心不下,找小刘谈了几次话,跟他推心置腹,小刘抵死不承认自杀有什么企图,只强调自己命大。李君态度暖昧,他和小刘是铁哥们儿,绝不会背后说损话,反劝老头子心放宽些,别胡思乱想,弄得张翼之有口难问。医院纪录小刘七点一刻送到,从自杀到发现到抢救只几分钟的间隔,不能不教人怀疑。张翼之了解赵世华的性格为人,担心他日后找岔儿,欲侧面敲敲小刘,见问不出个头绪,也就作罢了。
赵世华回到县里,竭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临近大考,他想就此把这件事压下去,集中精力抓好日常事务。谁知第三天,兼管教育的钱县长便把他叫了去问情况,怪他不向上面汇报,责令好好反省工作上的失误。赵世华窝了一肚子火,有心为自己辩解,却招来更严厉的训斥。便把无名火撒在下面学校头上。张翼之是他的老师,在教育界德高望重,他不敢把他怎么样;恨只恨那个姓刘的教师。不管姓刘的自杀是真是假,祸缘他而起。县委曾内定他作为明年人代会副县长第一候选人,为这件事,权书记对他的印象来了个大拐弯,加上其他对手的明里暗地的活动,他的副县长八成要泡汤。赵世华恨极而怒,他决意整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也给那些觊觎他位置,拿这事大做文章的人一点颜色瞧瞧。
为调查小刘自杀的事,赵世华派出了由一位副主任带队的工作组进驻创牛岗中学。
起初,刘老师没把找他谈话当回事儿,以为是走走过场,象看电视一样轻松,有问必答,态度很主动;乃至请他交待自杀动机,事后体会,他胡编滥造些站不住脚的理由予以搪塞,顾左右而言他,变得不怎么配合,瞎侃一气;问急了他便以沉默相抗拒;再问,他竟出口不逊,嘻嘻哈哈抓耳挠腮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最后是拍桌子打板凳,对工作组进行一系列母系方面的人身攻击。副主任忍无可忍,向赵世华作了如实汇报。教委抓住典型,经研究决定,并报请县委批准,给予小刘通报批评,责令停职反省的处理,小刘不服,一不向组织申诉,二不找领导反映,跑到县教委大吵大闹,无政府主义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弄得教委整整一上午无法办公。这在南怀县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等张翼之听到小刘大闹教委时,他已被公安机关以“扰乱治安,破坏公物”罪羁捕收审。暑假前夕,刘老师保释出来。等着他的,是县委宣传部、组织部、教委、人事局四家联合发出的文件,宣布开除小刘公职,“以正视听”。
六
七月的暑假,正当酷热的季节。烈日炎炎,骄阳似火。创牛岗中学送走了又一批毕业生。
一个特别炎热的上午,一个令人窒息的消息在校园上空徘徊,——张翼之紧急召见孙汉林等几位头头,告知:“小刘自杀了!”
没有人相信,都以为小刘在玩什么新花样,老头子说这话时语调出奇地平淡。等大家看到活生生的事实,看到小刘僵而苏软的身躯横趴在床上,一滩发出腥臭味的污血和绕床不去的苍蝇,才明白小刘这次是真的死了。
闻讯赶来的医生鉴定:刘老师于昨晚零点左右服了超过正常剂量五倍的安定丸
身亡,发现时尸体在炎热的气温下已局部腐败。从死者痛苦挣扎的姿势看,小刘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后,因身体抵抗力强,特意割断了右股动脉。刀片还攥在手里,血流了一地。现场和上次一样,醒目的是他的床头柜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封长达四十页的遗书。遗书没有写完,死亡日期距学校放假正好一个星期。
因事出反复,张翼之惊怕交加。忙乱之间,他让孙汉林赶紧去邮局打电话,报告教委,请他们派人处理,自己和工会主席留下看护现场。
午时,气温升高达三十九度,尸体开始急剧腐败,浓烈的臭味一股股冒出来,弥漫在空气浑浊的矮屋里。镇卫生院没有条件保存,眼看淡黄色的尸液从小刘身下汩汩流出,浸透了肮脏的芦席,死者的面孔像动画一样变得狰狞,恐怖,张翼之叫人关严门窗,抬来几桶冰塞到床下,拿块白布盖住脸,三台电扇同时开到最大档对着尸体猛吹,又点上几盘熏香,不然人没法呆在屋里。他焦急地等待上边来人,心乱如麻。那封遗书完好地趴在那儿,谁都不曾动一下。自杀,自杀,这可怕的字眼仿佛那席卷而来的热浪在每个人的心头掀起一阵沉闷的燥动,群情激涌,校园里的气氛异常。张翼之暗暗叫苦,当着医生的面,他禁不住老泪纵横,抽抽噎噎地哭了。
两小时后,教委来人了,赵世华来了,随身带来了权书记和钱县长的指示;丧事从简,无条件满足死者的一切遗愿。赵世华汗流浃背,如临大考,慌张得像个犯错误的小学生。
他环顾了一下室内,屋里挤着很多人,小刘独自躺在床上。赵世华低声请求张翼之让其他人都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孙汉林,工会主席,张翼之和教委的一位副主任。
当确信生米已煮成熟饭,赵世华反倒松了口气,人死了,急也没有用,当前关键是要做好抚恤工作,搞清楚事情的性质,经过,是自杀,谋杀还是暴卒,目光所触,他扫到死者床头柜上的那叠学校信笺,心一颇,飞快地转过脸去,问张翼之:“什么时间发现的?”
张翼之回答:“你们来之前,死快十个小时了。”他简单讲了几句,只字未提遗书的事。这时候他已镇静下来,问赵世华:“怎么办?”
赵世华不置可否,像个经验独到的刑警,专心打量起屋里的陈设,外面围观的人群。忽然起了一阵嘈杂的骚动,“来了,车来了!”
张翼之一愣,他一个箭步跨出去。
弧来的是一辆火葬场的运尸车,老解放牌的,外形美观大方。功能齐全,它“呼”地冲过一段坡道,沿操场向这边驶来,如入无人之境,人群纷纷避让。一会儿,一个身着白大褂的中年人跳出驾驶室,手提箱上的标志表明来者是县公安局的法医。
张翼之好似仇人相见,眼里几乎要喷出火。“——谁让派这个鸟车来的!回去,回去l我不接待!”
赵世华忙跟出来,拉拉他的衬衫下摆。“张老师,事情清楚了,先让他们拖走火化。天气这么热,善后事情,可以慢慢来”?大庭广众之下,他生怕张翼之再说出什么不妥之辞,语气近乎恳求了。
“不行!”张翼之挣脱他的拉扯,走前几步,头倔强地矗向毒辣的太阳,一字一顿道;“我作一回主了,是自杀,暴病还是他杀都不清楚,亲属不在,怎么火葬?——送县医院!尸体要解剖,没钱从学校经费里扣。”
赵世华难堪地就手遮着阳光,脸一半伏在手掌的阴影下,他不便与张翼之争执。“好吧,这件事由张校长你全权处理,有困难尽管向教委提。”
双方最后商定,先将尸体送县医院冷藏库,会同公安部门作彻底解剖后再行火化。另外尽快通知死者亲属,费用由教委和学校分担,因上边没有这种非正常死亡处理办法的规定,张翼之只好接受赵主任“研究研究”的意见,教委领导同志抚慰过中学当局,把小刘抬上运尸车,扶柩转回县城。
小刘的死给学校每位职工头上蒙了一层驱退不掉的阴影。许多人想去看又怕看,不看又想看,小镇上对小刘的死更是传说纷纭,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刘老师才二十二岁,真可惜呐。
大家都在等待,等待上面研究的结果。这时,却有一封署名创牛岗中学“张翼之”的人民来信飞到国务院,中共中央,新华社,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机构。创牛岗中学发生的事在南怀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八月的一个上午,临近开学还有几天,孙汉林在忙着布置开学前的准备工作。这学期,原校长张翼之因健康原因,自己主动要求辞去领导职务,处于半退休状态,教委考虑到实际情况,指定由孙汉林暂时主持日常事务,代理校长。这会儿,他正和代理教导主任老王统计入学新生的名单,听说有两位记者要找他,孙汉林似乎意识到什么,叫老王把在家里和大张他们打麻将的张翼之喊来,张翼之现在是党支部书记,学校的二把手。
来者是两位中央某报纸的记者,北方人,三十多岁模样,一个姓毛,一个姓艾,陪同来访的有创牛岗镇教委主任和分管文教卫的游副镇长。创牛岗中学自建立以来还是头回接待记者,而且是北京来的记者,进得大门,记者一身外乡打扮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伴随着一路的窃窃私语,他们到来的目的也昭然若揭了。
游副镇长将双方作了介绍。
张翼之听两位记者是冲上个月的事件专程来采访,便与孙汉林一起把他们让进会议室,一面吩咐总务中午在镇上环球酒家拾掇宴席,游副镇长拦住他,说不必了,记者由镇政府负责招待,届时还有教委赵主任和宣传部的人,赵主任他们现在镇里跟莫书记吴镇长研究下学期给学校拨款盖楼的事情,估计一会儿就到。
毛记者年纪长一点,他与两位校长寒暄过后,坐下来,开门见山道:
“贵校的读者来信在首都引起了很大反响,报社,还有国家教委有关部门派我们来了解核实一下情况。想请你们谈谈事件发生的具体经过。……”
孙汉林觑了张翼之一眼,显得有些紧张,这种场合,作为代理校长,他不好介绍什么。张翼之明白他的意思,毛记者说话时脸朝着自己,他当仁不让:
“好的,我晓得上边会有人来调查的。”他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谈,一个多月来,他的话在肚子里不知咀嚼了多少遍。
“信是我写的,你们大概也看到了,情况就是这样,我现在因为身体不好,不当校长了,可事情发生在我主持工作期间,我想有责任如实向你们反映。……”
他讲得很客观,很投入,语调平缓,神态安祥。仿佛在向人复述着一个与已不相干的故事。小刘变形的脸庞,带血的身体在他眼前隐约晃动,那积郁已久的痛楚与翘盼仿佛经过阳光下空气的发酵,反而象纤尘一样轻盈,若即若离。
毛记者和艾记者不住地点头,手飞快地在采访本上划着什么。话筒放在张翼之的面前桌上,他执意要求他们把它关掉。
会议室出现间歇的沉默,只张翼之一个人在讲,其他的则吸烟,喝茶,吐痰,烟雾缭绕,头顶那台几年没清洗的吊扇缓缓搅动着空气。停电了,屋子里升腾起一阵难耐的燥热。
毛记者轻轻搁笔,若有所思。无意间,
他和艾记者对视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艾记者问:
“那么,您认为——刘老师自杀的直接起因是什么?另外,他的死主要应由哪方面负责呢?”他热得汗流满面。
“好了,来电了!”孙汉林幽幽地欢呼了一声,吊扇重新起动,风浪吹得人猝不及防,皮肤像揭去了包裹着全身的胶布,好一阵凉快。
孙汉林站起身,依次给大家倒水,解释说:“镇上经常停我们的电,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
“——你是说他自杀……”张翼之迟疑地似乎没反应过来,又摇了摇头,“我没有权利作结论,一个人说话是要负责任的,我只反映事实,人都死了,还有啥子好说的——刘老师留下一份遗书,我拿给你们瞧瞧。”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厚纸,推到记者面前,叹了口气,“刘老师这个人性格倒还开朗,挺随和,跟同事们关系不错,就是,有点爱认死理儿……”他欲言又止。“咳!那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呢?真叫人想不通,才二十出头一点呐。”
他停顿半天,补充道:“刘老师的死,我当校长的当然要负主要责任,我是他的领导,又是长辈,工作没做好……”他愧痛地撑着额头。
孙汉林接口说道:“依我看,不能全怪张校长,我们大家都有责任,看护得不够,不过刘老师自杀,也不能不说他思想上,呃,思想上……”对死去的人,照本地风俗,孙汉林觉得下面的话欠合适,便意犹未尽地住了口。
张翼之不悦地瞅瞅他。两个人如今感情十分微妙。“自杀的事情是不好说,怎么样人已经死了,对外我们只能说暴病……至于遗书上有些过头话——咳!”他惘然地看着孙汉林。
记者们像没听见他俩在讲些什么,一心一意翻阅着小刘的遗书,屋子里只听得电扇一会儿咯嗒一下的转动声和风掀纸页的哗啦响,小刘的遗书是写给张翼之和同事的,人火化后,教委说公安局要备案,索去原稿,给两位记者看的是复印件。
遗书很长,毛记者大致看了足足十分钟还没看完,他小声跟艾记者交换了几句意见,说:“这样行不行?——这份材料能否交给我们带回去,我们打个收条,看来事情比想象中复杂。”他用踌躇的目光望着两位校长。
“可以!”张翼之爽快地同意,孙汉林与另几位样子都挺为难,意思是再研究,家丑不可外扬,“刘老师遗嘱上写明由我执行,从法律的角度我想是可以决定的。”
毛记者遂将那叠复印件放进他的挎包,采访告一段落。毛记者说:“另外,我们想到一些老师家里坐坐,了解一下他们的看法,中午带的有伙食费,就不麻烦地方上了,再说报社也有规定,不准吃请。”
“那怎么行!”大家齐声反对,孙汉林不容置疑地,“不行不行,我们学校再穷,一顿饭还能供得起罢。”他求助似地把身子转向游副镇长。
“那是,那是,两位记者一路辛苦,呵呵,大老远跑来,怎能不吃饭就走,呵呵,粗茶淡饭粗茶淡饭。”游副镇长反对最烈,“入境随俗嘛。虽我们穷了点,可没客人不吃饭就走的习惯,不然老百姓也会骂我们的。”
围绕招待问题,众人争先恐后地劝说着,一扫刚才凝重肃穆的气氛。经一再协商,最后决定午饭改由孙汉林以学校名义在家里招待。作陪的有游副镇长、赵世华和作为教师特邀代表的老王、大张等共十一人。
饭后,遵照客人的要求,学校安排他们参观了校园,指示了刘老师生前住过的宿舍。校园里一派节日般的景象,彩旗猎猎,推土机轰鸣,一座四层高,达到国家二级标准的教学大楼正破土兴建,这是省“希望工程”特别援助的项目,被列为南怀县今年度十件大事之首。
参观完毕,记者与几位教师作了个别交谈,据了解情况属实,但原因及背景尚不清楚,需要再听听其他方面的意见。
下午六点,北京来的记者在赵世华的陪同下,乘坐教委的奥迪轿车返回县城。
七
回到县里,记者在县委办公室看到了一份关于小刘自杀的调查材料,材料的开头翔实地叙述了南怀县委县政府坚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积极与外面合资合作,大力发展地方经济,所取得的成绩,接着阐述了为继续贯彻中央关于“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的精神,决定公开向全社会集资,以发展一些短平快企业。这一措施受到广大群众的普遍拥护,仅两个月内就集中一亿四千万元的社会闲散资金。材料的最后部分对小刘的死是这样写的:“在集资过程中,个别地方和单位采取简单粗暴的作法,为超额完成指标强拉硬派,损害了干部群众的集资热情,引起一部分抵触情绪,违背了县委今年876号文件精神。这是完全错误的。如,创牛岗中学青年教师刘××因家庭经济困难,按规定可以减免,然而刘××采取消极对待的态度,非但不领受组织的照顾,反而站在错误的立场上,听不进组织一次又一次的批评劝告,执迷不悟,蓄意滋事,以致发生了不可挽回的后果;该教师一贯对现实不满,经常散布一些错误的言论,恶毒攻击县委县政府,挑动群众与领导之间的对抗心理,本人在单位不务正业,拉帮结派,参与聚众赌博,欠下很多债务,厌世思想早已有之,他的自杀应由他个人负责……”
将手头的材料与小刘的遗书对照,篇幅不相上下,前者显然更具说服力,条理分明,逻辑谨严,层层递进,所列事例、数据皆十分详尽,一看而知写报告的人非等闲之辈,后者则简直就像牢骚与情绪的大杂烩,笔迹狂乱,结构毫无章法,可以说语无伦次,仿佛是癫痫状态下发出的癔语,唯句句痛切,容易传递给人一股绝望和困苦构筑的悲惯之情,尤其是出自一位以生命作赌注的青年之手,又不能不令人感受到前者的冷漠。毛记者比较老到一些,凭着多年采访的经验,他马上察觉到掌握的材料中隐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当天晚上,他和小艾在县委招待所的房间里,仔细推敲这两份各执一词的材料,多角度地进行假设提问,试着把事件的轮廓理出来。任务的基调实际上定下了,问题在于如何估计该事件的报道价值。县委班子的态度很明确,采访可以,调查自便,但不能干扰县委的正当决策,希望记者全面了解事实后再作报道。随着采访的深入他们已感受到在这个县里是不受欢迎的。
两天以后,二位记者携带着一大包纪录,匆匆结束采访,回京复命去了。
时间平静地向前流淌,一个多月过去了,秋天在弥散的高温余热中悄悄来临,校园的一切仍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对小刘自杀,除了偶而触发几声惋惜,几声人生苦短的感慨,渐渐地被大家淡忘了,
只有李君死活不肯留住在原先的屋子里,说白天睡午觉都能听到小刘敲墙喊自己的名字,敲着喊着,喊个没完,煞是瘆人,像笑,又像哭。有天晚上,他好容易睡着了,忽觉外面有人打门,隔壁响起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小刘吊着嗓子叫他:“喂!三缺一呀,快过来!”吓得他毛骨俱寒,连滚带爬跑出去直呼“救命”。第二天干脆搬到孙汉林家的厨房将就住下,言明学校再不解决住
房,他迟早要步小刘后尘。学校没办法,打报告从省里分批拨给用于盖教学楼的款子里挤出四千元给他建了两间房,外带一个锅坯。李君终得以和女朋友营就了婚巢,逢人便口口声声是托了小刘的阴福,大喜之日还特地拽老婆去小刘坟前祭奠了一番。那排老房子成了夜晚没人敢挨近的鬼域,后租给外地的农民工了事。
星移斗转,白驹过隙,冬季到来了。
再过两周就放寒假,快过年了。那屡报屡误的气象站预告这几天有中到大雪,结果只下了场如梦似烟的细雨,天气一个劲地干燥,好象故意跟气象站作对。
吃罢饭,大张和李君相邀至老王家,三个老搭档,加上张翼之,等人到齐,麻将往桌上一掀,四个人便搓开了,
张翼之这学期辞去了党支部书记的职务,教委已正式下文任命孙汉林为创牛岗中学校长。他觉得书记一职于工作不便,申请由孙校长兼任,自己不再担任领导职务,无官一身轻,他学会了打麻将;已故的小刘远在阴间,三缺一时首推张翼之,日久成惯例,四个人周末晚上必搓一圈。俗话说,“牌成生手”,张翼之初登麻坛,竟连连得中,令大张他们刮目相看,说生姜还是老的辣。
今晚一上桌,张翼之却一败涂地。他似乎有点心猿意马,眼睁睁喊错了好几张牌,惹得另三位颇有烦言。“喂,老头子,你今天怎的睐,准备还愿呵?”李君急得直掼牌。他的牌日不忍睹,正好坐在张翼之对门,理所当然是被他拖下水的。
张翼之抱歉地笑笑,定定神,然而越是小心,心越慌,出牌也就越乱,真正是回天乏术,不到两小时,他和李君全军覆没。“这下完了。”李君哀叹着准备开路。
老王是大赢家,大张只保了个本。为表示安抚,他掏出一包“阿诗玛”,说是老表送的,快抽完了,每人撒了一支,放嘴上吮着。
老王见大家都没有走的意思,看看表,才九点十分,睡觉嫌早,干别的又太迟,寂静的冬夜一点点从身边溜走。四个人无声地吸着烟,时间仿佛骤然凝固了,炉火正旺,水斗里发出咝咝的泛泡声,一种飘渺的,可疑的情调同时积淀在每个人的心头,老王咂咂嘴,闲聊道:
“嗳,老头子,上次那两个记者来采访,怎么到如今也没啥子结果?”
大张和李君一齐拿眼睛瞪着他,老王的神态似乎又要发布什么最新消息。
张翼之脸上肌肉颤动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哪能呢,总会有结果的,到时候还不都清楚了。”
大张微微摇摇头,高深莫测地,“依我看没准儿,八成是内部处理过了,咱们到哪儿晓得去。”
“是啊。”老王惆怅地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年轻人想不开,也真是……”他旧态复萌,大张的分析推断每每抢在他的消息前面,令他颇有一种被始乱终弃的感觉。
“元旦那天我到县委老表那块去,跟赵主任在一起喝酒还谈到这事儿,好像是处理过了。”
他言之凿凿,下颏高高昂起,向左右各旋了四十五度,傲视着大张之流,意思是信不信由你。
室内没有声音,出奇地寂静。
屋外,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天气预报明天雪渐止,多云到晴。
责任编辑:张守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