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 鸣
抚母
当这个世界到处都在演出形形色色的金钱故事时,我的惆怅似故乡七姑山顶的浮云,被风刮去,又被风卷回。
抚母,我已越来越多地想起您。
1977年夏天你病故时,是我为您送的终。那时我还在县城做合同工秘书,其境况的不确定性是您迟迟不能闭眼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没有料到,在您病故前发生了一个惊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差点毁了您在村子里几十年如一日的好人形象。
在您去逝前几天,有一天您突然拉着我的手,告诉我,您还藏了二百多元,这笔钱得交给我了。这使我的心异常沉重。过去,您在村里一向是声称自己没有钱的,邻居要借钱,您极少借。而在这之前,您突然花一百五十元为自己买了一副棺材,还花钱办了一点事。这时村里议论开了,说您过去一贯装穷,不方便人。
您拉着我的手流眼泪,我也止不住泪水。母亲,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我才理解您!唯有我才能解释这一切。
我是在三岁时由您抚养的,父亲在外面工作。在乡下,有不少后母对非自己所生的子女是不好的,但您的情况特殊,您没有生育能力;而且,我的生母与父亲离婚后,为了防止后父为难我,决不再嫁,并坚持留在本地工作。这就使我成了乡下少有的幸运的孩子。
您一直对我很好,我们是乡村这类关系中处理得最好的。您的名声相当好,一贯相当好。由于当年父亲把我接过来时,户口安在了您一起(那时户口无所谓),七十年代我就业就相当麻烦了。为此,您很内疚,父亲也很悔,生母当然耿耿于怀。
抚母,你知道,我对此毫无怨言。由于“社会关系”不好,我早熟。也由于这个原因,我的意志异常坚强。我确信我可以生存下去,哪怕世道万分艰难。
我劝您别哭,我对您说:你多年来暗暗攒钱是对的,因为您要防止您年老后我不赡养您。虽然我决不是那种人,但您这样防备是不错的。这当然也使我内疚,虽然我从不与您争吵,在家从不过问钱,但我未能使您完全相信我。您完全相信我,是在您生病后的两年时间内,发现我在困难的情况下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包括带您上省城医院治疗。
我对您说,母亲,我不能花您这笔钱,我会让它永远地放在您身边。听了我这话,从不骂人的您突然开口骂我了。
“你会蠢死!你放在棺材里烂了多可惜!你买药花了那么多钱,我死了你又要安葬,你又没有钱,工人又是临时的……你会蠢死!”
您逼着我答应您,为了您的安宁,我才收了这笔钱并立即转交给了父亲。了结了这件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是——您的名声。您害怕背着吝啬的名声别世,我向您保证,有我出面,一定可以消除对您的非议。于是我当天草拟了一篇祭文,并读给了您听。您边听边流泪,最后放声大哭。
我在祭文中全面地解释了您藏钱的动机和目的,我把这归于我的不孝,我真诚地赞美了您平凡而艰辛的一生。抚母,我要告诉您,在您逝世后,在我家屋坪里为您举行追悼会的晚上,在我念祭文时,全村的人放声哭了。许多男人哭得比女人还要悲痛。从那哭声中,我知道,大家对您是充分理解了,您在乡亲们心中留下了善良、勤劳、正直的美好形象,而且永远定格了。
回想起来,母亲,我总是对不起您呵,您虽然不曾生我,但养育了我。而当我能够好好回报您时,您却已不在人世了。我们一同度过了三年大跃进那大饥饿的年头,您虽自己挨饿,可从没有克扣我。您终年辛劳,最忙时,天不亮就上山砍担柴回家,抢火似地做了早饭又出工。有时收工回家了急忙又上山,砍担柴回来再做晚饭。洗涮从来都是在夜晚。父亲在外工作,您一人包办家务,直到我高中毕业回到家,您才有了一个帮手。我迷恋上了文学,您又是尽量让我有时间读书写作。真的,母亲,我欠了您永远也偿还不了的债务!
这债务的偿还,只能是我努力活着并努力做一个正直的人了。从这个角度考察。母亲,我偿还您的债务是有信心的。当我在您逝世后不久便有了“铁饭碗”并占据了有谋私利机会的位置时,我从没有动过心。几年后我又离开了人们视为热门的商界——奖金福利很优厚的石油销售部门,转到了省城文界当编辑。当我在大陆及香港发表了几百万字的严肃文学作品之后,我毅然暂时搁笔了;虽然我用这笔去写媚俗的商品文字每年挣个三五万毫不成问题,但我决不会。我想我应当清理自己了,然后决定今后的路怎么走。
母亲,您临终时头靠在我的胳膊上,目光注视着我渐渐淡去,嘴嗫嚅着,好像还要说什么。我知道您是担心我的命运。我连连点头,另一只手捏成拳向您示意:母亲,别担心,我很有信心!
母亲,愿你的灵魂在大地的怀抱中安息!也许您已经知道,走过了多年坎坷路的我,在今天已经比过去强壮十倍了。摆在我面前的已不是能不能生存下去,而是怎样生活才不辜负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的课题。
我必须面对这个课题,用后半生的生命作出我自己的答卷——这,又使我时常想起了您。
您——一个在湘北山村生活了四十六年的农妇,在我的后半生的岁月中,我会不断地在心里默念着您的名字——母亲,梅景惠!
生母
我早应该写您,告诉世人有这样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可是,妈妈,无数次提笔我写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今天会写些什么。
您二十二岁与父亲离婚之后,为了我,您没有再组织家庭。我是您的全部生命。不是因为我,您早已离开了人世。而我,不是因为您,也早告别了这个世界。
许多的悲苦,我实在不想说。
记得三年饥荒时,您病得经常休克,我哭了多少回。妈妈,那世界真悲惨,那时我最大的幸福是——只要您活着!
也许,只因我们太善良,便注定了要受太多的磨难。您那时在公社的供销社工作,宁饿死也不拿公家一分钱的东西。我每天在大队的公共食堂吃饭,一餐只有一两米;您在单位也与周围的农民一样苦。我很饥饿,望着商店柜台上的食品,我不能说我想吃。因为我知道您没有钱,您非常少的一点钱,全部用来买了高价大米,每天晚上给我喂一缸子稀饭,我就靠它补充活命。妈妈,您总是说生病的人不饿,我知道是为了我活命啊。在我们周围,许多人因饥饿遍身肿得发亮了,几乎隔两天就有人被饿死。那一缸子稀饭,我不吃是不行的,因为您没有了我,您会立即离开人世。为了度过饥饿,六七岁的我,还好几次独自走七八里山路去姨妈家找吃的。妈妈,我从没告诉您,我好怕树丛中突然钻出豺狼和虎豹。我从没告诉您,我被成群的野狗吓得胆战心惊。正是在那种悲惨和险恶之中,我勇敢无畏起来,并学会了与成群的恶狗搏斗的本领,铸就了生命的顽强自尊。
然而,邪恶远远地超出了我们的想象。那是一种丧尽天良的邪恶。我完小毕业时,因为“社会关系”不好,不许我升初中。妈妈,您会急死,可毫无办法。年幼的我无法忍受,第一个反应是要一把火烧了学校!你
抢下我手中的火柴和煤油瓶:“儿啊,学校的校长和老师都很喜欢你呀……”我接着便操起菜刀要去杀世间的坏人。您已慌忙抢下我的刀,“儿啊,你去砍哪个?校长老师都是好人啊……”可是,妈妈,我无法承受打击,我当时认为极为羞辱,而不知是那个时代的羞耻。我实在无法活下去了,我忘记了您。我用麻索上吊被您发现,于是我跑了。你整天盯着我,跟在我身后追赶我。我是要跑到七姑山下的大水库淹死的,可怜的妈妈您追不上您的儿子,只好一边追一边悲号:“我的儿,你不要往绝路上想啊……”扑通一声您跌倒了,您绝望了,只得祈求上苍:“天啦——天啦——我的儿,你要死,我先死了上算!”这时我才猛省,我回头一看,您真准备往路边的水塘里去。让这个世界毁灭了吧,妈妈,您不能死!为了您,我就咬紧牙关活下来吧!妈妈,你知道,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妈妈,写到这里我实在不想写了。
总之,我们都顽强地活下来了。妈妈,我今天已活得远远超出了您当年的希望。然而,妈妈,对于我二十多年来发表的作品,您却不认为那么重要,这导致我无心把作品集结出版。虽然可以非常容易集结出版。你是对的,这是我后来才渐渐明白的。于是就发生了:几年前故乡的古城筹建十里诗墙,刻古今诗人的诗作,我被列入了被选的一家,但我坚辞了(并由此引起了一批诗人拒绝)。于是又发生了:去年湖南作家协会编纂《作家辞典》,我又再三再四终于拒绝成功。为此,我得罪了一些好心人,有人对我百思不解。妈妈,只有您知道,这正是因为我看透了自己和世俗。我之所以会这样,能这样,伟大的导师就是您!妈妈,我读过不少书,但任何一位学者的著作所给予我的力量与知识,均不及您这个只读了四年书的母亲!
您的生活信念是故乡至今不曾被污染的山水,我虽然多年生活在城市,但我的根仍在那故乡的山水之中。我已无法改变了,也高兴不会改变了。
妈妈,您的善良是常人难以想到的。您与抚母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好。在抚母生病期间,您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抚母非常感激。您退休之后一直住在原单位,到长沙住得少,您是要为小孙女攒钱,您一直过着令我心痛又无法使您改变的节俭生活。也许是这个原因,我从来没有赶时髦的爱好。我乐意,永远是个乡下人。
妈妈,我有时感到我是个罪人,因为我,促成了您悲苦的一生。但您不这么看,您觉得很幸福,您活得很乐观。您的话题就是我,就是我的一切。您把全部的爱献给了我,可是我为您回报了什么呢?仅仅带您去了一趟庐山。那次您玩得真开心,比我的小女儿还要开心。我还说过要带您上北京玩的,这是一定能兑现的。然而这比起您对我们爱又算得了什么呢?妈妈,我真是有愧啊!
然而,妈妈,您只要我过得好,您就幸福了!这是您一生的追求与信念。正是您这种追求与信念,激励我追求真理与正义,激励我做一个不被污染的人。妈妈,我至今还没有辜负您。
妈妈,您的小孙女青蒂时常念起您,她给我说了无数次。“爸爸,快换房,然后您一定要把奶奶接到长沙来,不能再让她一个人住在乡下受苦了!”她每说一次我就心痛一次。不是我们不接您来,而是您还不太习惯长沙的生活。您说慢慢会习惯的,开始一年住两个月,以后慢慢加长,最后就完全习惯,就不走了。可是,这样已经七八年了,还要多久才完全习惯呢?妈妈,这是我的一块心病。妈妈,您要知道,对于您来说,只要我过得好,您就幸福了;同样,对于我来说,只要您过得没有我这样好,我就不会完全幸福!妈妈,这是我多年的一块心病,只有您能医治。妈妈,你听见了吗?
责任编辑: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