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钢
我和丝黛茜谁也没想到,时隔4年,我们又能在美国见面。
4年前,我在亚利桑那大学新闻系作访问学者,丝黛茜是这个系的硕士研究生,那时,我研究的是报刊深度报道理论,而丝黛茜的学位论文也正与此相关,于是她的指导教授介绍她来找我交流专业上的看法。面对新闻,丝黛茜的确还是个学生,因为她还没有过真正的记者经历,我甚至觉得她对新闻工作充满了幻想般的激情。然而谈到专业理想时,她却实际得出乎我的意料:“毕业后,我要在本地办一个报纸,让这里的人们为自己、为自己的后代,爱护和改造美国西南部的这片天地。”
后来,我回国了。大约两年后的一天,收到一个从美国寄来的大信袋,打开一看,正是丝黛茜创办的报纸,头版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总编辑丝黛茜写的发刊词。之中的一段话给我印象很深:“不久前,我作为我侄子的教母为这个天真活泼的孩子作了神圣的洗礼。当我的手触摸着他那一头金黄色的软发时,我的心怦然而动,那个不可摆脱的意念又一次在我的心中冲腾起来:我们一定要为这些可爱的孩子,为这些延续着我们生命的后代,提供一个美好的生存环境……”
丝黛茜在信中告诉我,她开始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报人,组稿、编辑、印刷和发行的种种事务,都堆在她的身上,繁忙和劳累并没有让她感到痛苦,她最头疼的是经费,这份报纸是免费发送的,而且按照当地的规定,这样的报纸又没有广告经营权。
我了解丝黛茜,她没有雄厚的经济来源,父母都是小学里的教师,而且是在印第安部落教书,是那种美国社会中典型的清贫的理想主义者。她的丈夫是墨西哥后裔,刚刚从农学院毕业,收入所得也不过仅能养家糊口而已。我想,除非丝黛茜找到资助,否则,别说她的报纸,就是她的生存也难以维持。
这次见到丝黛茜,我发现她比4年前成熟了,言谈举止已经显露出几分职业记者的稳健。她告诉我她离婚了,因为她丈夫需要的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属于报纸的女人。这些年,家里的钱也几乎全都赔在了报纸上。丈夫终于忍受不了了。他要拥有他的生活,而丝黛苯茜也不能放弃她的理想,于是几经周折,他们只好分手。丝黛茜说,分手时,他们都非常难过,因为他们真诚地相爱。
“报纸怎么样?”我有意离开那个哀伤的话题。
“一直出版着。”
“经费呢?有人资助吗?”
丝黛茜笑了,那笑容极复杂,有苦涩然而也有一丝自豪:“经费出自我自己。这些年,我为一家体育报纸当专职记者,就是这份工资,养活着我和我的报纸。当然,我也欠下了一笔帐。”
“发行怎么办?我知道,对于报刊来说,这是一件需要付出巨大精力的工作,何况丝黛茜办的是一个免费发送的报纸。
丝黛茜说:“有时一些朋友帮助我,但主要是我自己干。这个周末,我就要去发送新报,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我当然愿意去,因为我太想看看这位美国同行,特别是一个当代美国青年究竟怎样为自己的信仰而工作。
星期六是个大晴天,一早,丝黛茜就开车来接我,我们一起向亚利桑那州南端的那些临近墨西哥的小城镇驶去。周末的公路非常清净,丝黛茜向我讲述着她每次发送报纸的路线,我对照地图看着,发现这是一个覆盖亚利桑那州南部的十分广大的区域。丝黛茜说:“我只有用休息的时间去送报,一期报纸往往要送上几周的时间。这份报纸是季刊,常常是送完一期不久,新的一期又要去送了。”
亚利桑那南部的公路大多穿越于空旷寂寥的沙漠和苍凉荒僻的山岭之间,我们顺着这样的公路,整整奔波了一天。在本森、在贝斯比、在我们路经的一个个小城小镇,丝黛茜一次一次停下车,从车箱取出一叠一叠的报纸,放在医院的候诊室,放在市立图书馆的门厅,放在商店前的自动售报箱边,放在餐馆里供顾客阅读的报刊架上……她告诉我,每期印刷的2000份报纸要发送到100多个地点。而今天一天我们跑的还不到10个。我不由在想,像丝黛茜这样年龄的美国姑娘,居然心甘情愿地把一个一个本来可以给她带来那么多享受的周末,花在如此枯燥而乏味的奔波送报的路上,这之中有着多么执著的对于自己职业责任的信念。
傍晚,归程之的路上,天空突然翻滚起乌云,接着下起了滂沱大雨,霎时间,车窗外一片迷濛。丝黛茜似乎有些触景生情,她望着窗外的雨雾带着几分伤感说:“有时,我真觉得办这个报纸太难了,眼前没有光亮,不知路在何方,有几次我甚至抱头大哭,我对自己说,只要你放弃这个报纸,你就会舒舒服服地过安生日子,你会住上好房子,开上新车,周末你不用奔波在荒凉枯燥的沙漠公路上,而是可以去跳舞、去绿色的山谷间野营……可是,每当我真的要放弃的时候,我总是想到一位读者给我的鼓励:‘你的报纸虽然很小,但它是我们生活中一种不可缺少的声音,因为它在为人的生存环境而呼吁,请不要让这种声音在我们耳边消失……每次痛苦之后,我选择的还是把报纸办下去……”丝黛茜把头转向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傻了?”
我说:“恰恰相反,我当记者已经近15年,我越来越深切地感到,一个真正的记者,一定是一个真诚的理想主义者,不管他在市俗的功利标准面前遭到什么样的嘲笑,而面对自己的职业良心他永远要感到无愧和自豪。”
丝黛茜一边开车,一边认真地点头。
入秋的时候,我应邀去丝黛茜家,参加她为报纸创刊两周年举办的一个小型庆祝会。丝黛茜的家座落在远离市区的山脚下,我开车到达那里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小小的客厅里坐着、站着挤了不下20个人,这都是丝黛茜办报过程中给过她各种帮助的朋友。丝黛茜一身西部牛仔的装束,人显得神彩奕奕。那天,她作为报纸的创办人和总编辑,作了一个短短的致辞,她说:“这个报纸经历了太多的磨难,然而正是这些磨难,验证了它生存的意义!”
晚上,丝黛茜送我出门的时候,突然对我说:“从明天起,我就要骑自行车去市里上班了。”
“为什么?”
“为了偿还办报借的一笔钱,我把汽车卖了,过几天,我还要卖掉我最心爱的那匹马。”
我怔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对丝黛茜说些什么。她见我这般神情,像是安慰我也像是自我安慰地说:“我会渡过难关。真要有一天报纸不得不停刊,我也只能对自己说:作为记者,我已经竭尽全力为我热爱的这片土地履行了我的责任。”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我在想,丝黛茜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备受磨难的道路,恐怕出于两个原因,一是她的远见即使是在美国这样富裕、发达的国家,她也看到了人的生存的危机;二是她的善良她要为更多的人有一个好的命运而负起责任。为此,她牺牲了很多本该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然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多么需要这样的灵魂。而对如此广漠的自然天地,面对如此纷繁复杂的社会人生,丝黛茜那份报纸发出的声音可能是太微弱了,然而正是这种理性和良知所推动的责任心,积蓄着影响一个民族未来命运的能量。
(左雅摘自《三月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