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馨敏
家在内地,人在南粤。流浪的燕子,两边筑巢。
1992年9月8日广州,晴
我站在一个叫谭岗的马路边,拎着我所有的家当——一只黑色的旅行包。往右是火车站,往左则是工厂如林的石井镇。来来往往的车模糊了我的视线。
在我的身后,是一家我刚交上辞呈的草席公司。从刚来广州直到现在,那两扇森严的铁门关了我整整8个月。在这里,我已经习惯了加班加点熬夜的困倦,也已经摸熟了全车间30台织机的脾性。但家里接二连三的信,已经为这段日子划上了句号。
“回家!火速回家!”父亲不容置疑的字。而小妹的信作了比较详细的解释:她说爸在电视上看到珠江里漂着一具无人认领的女尸,又经常听到广州拐骗女孩的传闻,早就埋怨母亲当初同意我来了广州,说这边的风气如何的不好,把母亲也吓得几夜睡不着觉。加之同来打工的几个女孩都已先后回家,并说这家公司如何的差,早餐吃稀饭、每晚都加班,还经常要挨骂。父母听了更是心急如焚。小妹最后说:姐,你一定得回来,否则爸妈都急昏了。
我于是就辞工,从那响彻着四川话江西话和湖北话的车间里,带走了我唯一的湖南口音。
正午的阳光照得人脸上生痛,一辆车靠站了,但挤满了人。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看骄阳下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忽然记起了正月初一的那一天,踩着咯吱咯吱的雪,父亲用扁担挑着我旅行包和被子,晃悠晃悠地送我去车站,母亲站在家门口的桐树下目送着,我装作去看苍茫的远方,不敢回头,但眼泪还是滑下了面颊……
而今天,我就这样回去吗?把被子送了人,把一切拿不走的都送了人。只剩下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包,几件衣服几本旧书,就这样带着它回去吗?!
又一辆车开来,是空的。我犹豫着,没有上。
车子开过,尘器散尽,依旧是辽阔的天宇和石井那片林立的厂房。我咬咬牙,毅然走向了路的另一边……
1993年元月22日广州,除夕夜
父亲没有把我逼回去,一直很懊恼,说:“你要出了什么事,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于是马上发快件,说我跳了槽,跳到一家产世界名牌的鞋厂,两千多人饿不死的,住的也是通风透气的二楼大宿舍……
小妹很快回信了:“爸说你‘这山望见那山高,叫你干到春节一定得回来……”
已经是除夕之夜了,我却还躺在这个“通风透气的宿舍”里,也许这就是天意。
这家“生产世界名牌”的厂放了几天假,而我恰好在放假前三天伤了手。两根车针同时穿过我的右中指头,又同时“啪”地一声断在里面。随着我的一声“哎哟!”,殷红的血滴在那只漂亮的半成品鞋面上,整个车间惊动起来。经理来了,他扯下那只鞋子,指着班长骂:“你不知道这是刚试做的进口皮料?为什么叫一个新手来车双针?”血,殷红的血在那脱落了油漆的车板上流了一摊。经理一扬手,那只污染的鞋面被扔在5米外的箩筐里,然后他恨恨的走开了。
我已经记不得医生把那个寒光闪闪的小镊子搅进我指头的感觉。因为我当时哭得天翻地覆,湿了班长的左肩又湿了她的右肩。其情形大概和3岁时,被母亲夹在双腿间强行灌药一样凄惨。
缝了5针。几个小时的天昏地暗后,班长说:“你要什么?”我软软地伏在她的肩上,几乎用了最后的力气:“我要……回家!”头上忽然有凉凉的感觉,是班长的泪……
要回家的都回去了,回不去的在楼下的操场开除夕晚会。一阵阵欢呼声、喝彩声传来,我缩在冰凉的被窝里,听风刮过宿舍顶棚的呼呼响声,感觉到自己就是那个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又像那临死前的黛玉。
想这些是不吉利的,母亲说过。于是就拼命地想内地那个温暖的小屋里,一家人围着火炉守岁的情景;父亲在啪嗒啪嗒地吸着旱烟,母亲把柴火加了又加,年幼的弟妹在屋外放着烟花,又不时地被母亲叫进来暖和双手……
家,那个我相依为命的家!“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嚎啕。
1993年元月的这个奇冷的晚上,我生平第一次离家的除夕夜,感觉到家就像一炉火,一炉一年中一次燃烧得最旺的火。
1994年2月,春节,长沙,阴
流浪了两年的鸟儿飞回了家乡。
还是绿荫掩映下的小站,还是竹树环抱着的家园。还是那没有粉刷的红砖瓦房,还是那转着辘轳的井台。一切都没有变。变的只有父亲弯曲的背脊、母亲染霜的鬓发。
父亲当然不能不认他的女儿。虽然这妮子老不听话,地址也三番五次的变,还总找一些借口上瞒下哄,但毕竟没有干出什么叫他丢老脸的事儿。父亲识字不多,写一封信都要凑合着看,可也认准我玩笔杆写文章是个蛮正经的事儿。
他坐在火炉旁,啪嗒啪嗒地吸着旱烟:“别看上下屋都盖了楼房,咱不稀罕,燕伢读了高中,全村才考上两个呢!牛伢学了艺,也是个赚钱的行当。”顿了顿,又说:“家里,也不容易啊!”那沉缓和拖长的语气就像跟二叔在拉家常。
父亲的眼里,我不再是那只躲在窝里鸣啾的雏燕。
天是格外的阴沉,而我盼望的雪却没有下。从窗子望去,低矮的远山、堆着草垛的稻田、再就是灰色的天。这个生我养我的村庄,在我看来此刻她正在沉睡,我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才能把她唤醒。
内地的冬天漫长,乡下更是闲。而我已经习惯了流着汗的忙碌。
于是才迎来新年,就对母亲说:“妈,我想早点回去。”
“回去!?你回哪里去?1”一声沉闷的吼,抬头,是父亲圆睁的眼。“老子养了你十几年,却那边才多久,就不要家了?”我以为他会这么接着骂,但只见他重重地在竹椅上磕了一下烟灰。
我为自己无意识的失言后悔。
母亲的神情有些黯然,但很快又忙着打圆场:“他爸,妮子那边忙呢。”
计划在初七动身,母亲说“七不去,八不归”,就推迟了一天。母亲在我的包里塞满了薯干、腊肉,又拿过来一包茶叶,说:“这是你爸初一清晨去菩萨那求来的,你一定要经常喝,神明会保佑你。”
我默然,忽然看见正屋梁上悬着的燕窝,莫名其妙地问:“妈,这巢是不是一年挪一个地方?”
身旁的小妹嘴快:“当然是罗,姐,咱家的燕子才勤快呢,一回来就忙着衔泥筑巢……”
我就这样地走了。远离生养我的地方重新流浪。没有在父母的面前流一滴眼泪,只是紧紧搂着那个沉甸甸的包,里面是一个完整的家。而南粤那个洒满阳光的办公桌,那个辛辛苦苦集攒下一柜子书籍的小屋,是我的另一只巢……
(王艳丽摘自《黄金时代》199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