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弟 金忠浩
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复旦大学名誉教授李远哲博士,应邀于1993年10月到复旦参加学术研讨会并作了精彩演讲。现选摘部分演讲内容,以飨读者。
——编者
学生:李先生,有这样两句话,一句是“科学是没有国界的”,另一句是“科学家是有国界的”。这个问题对于我们每一个学理科的同学来说,是很现实的。如果将来出国,一定会碰到这样的矛盾:如果科研条件好一些,一定能做出更多的成绩,但又觉得应该到更需要的地方去。您是怎么考虑这种选择的呢?
李远哲:科学本身是没有国界的,不管你在哪里做研究工作,找到的真理都是有普遍性的。但是,一个人在某个社会做科学研究工作是有地方性的。对于中国社会来说,如果没有很多科学家在探求基本知识。在探求的过程中,如果不能培养出很多真正懂得科学技术的年轻人为中国社会服务,那么对中国社会的发展将是很不利的。今天在这里听讲的将来一定会有很多位会去国外留学,在整个世界的舞台上,如果你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做研究工作,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我们的社会是真正需要懂得科学的人在这里工作。其实,这并不是矛盾的。前几天,我离开美国时,我实验室里的一个博士后研究生,是从北大去的,他对我说,哈佛的一位教授招考160多位中国学化学的学生到美国留学,这160多位学生明春要在圣地亚哥开一个会,要对那位教授表示敬意。我就问他,在160多位留学生中到底有多少个回中国。他说,只有两位。我就告诉他,对你们160多位到美国做研究工作的人来说,那位哈佛教授可能对你们很有帮助,所以你们要谢谢他。但如果从中国的眼光看,那位哈佛教授把160多位中国化学界的精英经考试带到美国之后,把他们留在美国,如果这些留学生不回国的话,那么,那位哈佛教授对中国算是做了很大贡献呢,还是对美国做了很大的贡献呢?因此,我对他说,我要想想看,到底应该谁感谢谁,应该是美国社会感谢那位哈佛教授才对。
学生:中国大陆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现在搞市场经济,物质生活问题越来越困扰着我们知识青年,而您说投身科研是莫大的享受,请问李先生,优越的物质生活是否对您有诱惑?
李远哲:我在大学一年级时穿的一件衣服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有很多补丁,每个礼拜天我都要再补几针。穿的袜子破了,就把电灯泡拧下来,袜子套上去,自己补。(笑)确实,那时生活很清苦,但我们自得其乐。
我想,吃得饱,有地方睡觉,从事科学研究的人大概会满意的。当然,现在我们的社会里面有很多矛盾。矛盾在哪里呢?虽然邓小平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但是真正培养生产力的人得到的报酬是很低的,这种现象是要改过来的。我跟江泽民总书记讲过,目前中国投注科学技术的钱占国民生产总值的0.5——0.7%左右,比较发达的国家投注科学技术的钱占国民生产总值的2.5——3%左右,南朝鲜是1.9%左右,中国大陆差很多。如果国家不重视科学技术的发展,钱投注这么少的话,科学家的地位一定是很低的。这是一定要改善的。不然的话,等于说,你们不要好好吃饭,但要好好工作,这是不对的。如果要培养强壮的体魄,就必须有充分的营养。
学生:李先生,青年人都想追求更快、更好、更高,对于社会上一种比较优裕的生活方式,自然会有一种拥有的欲望,尽管科研中的快乐能够替代一部分这种欲望,但不可避免地总会存在这样一种欲望。当您又想研究课题,又想追求物质生活,两者互相矛盾时,您怎么处理呢?
李远哲:你刚才说的一些,我是不太理解的。你说一个年轻人当然希望追求比较好的生活,我要说,衣服得穿暖和的,而不一定要穿好的。我今天到复旦来穿得很整齐,但大学毕业时,我连一套完整的衣服也没有。我记得,我堂哥结婚时,姑姑让我在新娘子到家时请新娘子出来,并嘱咐我要穿得像样点。当时我读大学一年级,翻箱倒柜的找到唯一的一套新一点的,就是军训时穿的衣服。(笑)星期天我就穿着这套军服到堂哥家迎接新娘。(大笑)我要说的是,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学问,想买本原版书,穿戴也就不可能在你的考虑之内了。我现在到底赚多少钱,我也不晓得,学校把钱汇到银行,我太太在管。(笑)我没有钱就向她要,她给我20元,我就拿20元,(笑)你说我的生活改善了吗?我家倒是不错的,但我在家里的客厅里坐下来,一年大概也没有几次,大都在实验室里。因此,有些东西并不是那么重要的,这样,生活就会好过多了。(大笑,热烈的掌声)
学生:假如李先生今天还是一个青年的话,您是否还会选择您现在所从事的科学研究?
李选哲:其实,我年轻时台湾的环境跟现在大陆的环境差不了多少。我父亲要我念医学院,他觉得,我如果从事科研的话,会吃不饱饭的,那时我压力很大。我先到化工系,告诉父亲我念工学院,后来再转到化学系。当时,很多同学对我说,李远哲你念化学系,将来毕业会没有饭碗的。我说,这没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对学问满怀着热忱,念下来了。30年后的今天,如果你问我,如果我今天是复旦大学的学生的话,我还会不会选择现在所从事的科研工作,我还是会这样选择的。(热烈的掌声)为了追求学问,这一点我是不会改变的,只要有东西吃,能够穿暖和,哪怕是补补丁丁的,我也乐意。
学生:谢希德老校长和您早年都曾留学国外,并都成为国际知名科学家。而谢希德教授于50年代归国,为复旦,为国家作出了重要贡献,而您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您一方面在说要报效祖国,一方面又在说科学没有国界,我们年轻人就处在这样的十字路口。我冒昧地问一句:我们到底应该学习谁呢?(笑声,掌声)
李远哲:我想,你的问题是提得很好的,但你该知道,每个人只能走一条路。这条路怎么走,你要作一个决定。有很多年轻朋友问我,你很早就想成为很有名的科学家留在美国吗?我说,不不不,我很早就想成为一个很好的、很有用的科学家,能对国家、对人类作出很大的贡献,这倒是很认真在想的。我没有早些回来,而要到明年一月回台湾,当然有很多客观因素在里面。我常常想,如果我20年前或25年前就回台湾的话,当然在科学研究的第一线所做出来的工作,跟我留在美国32年所做出来的工作是不能比的。但我会投注很多心血,致力于科研环境的改善,经过我的研究,会作出些贡献的。
对一个人来说,要走这一条路,或要走那一条路,如果经过慎重考虑,能够对人类作出更大的贡献,如这样走能满足你想做的愿望,那样走能对复旦做出更大的贡献,你应该作出一个抉择。一窝蜂似的,大家都到美国、到欧洲,又不回来,这是不好的。我对谢希德教授这样留在国内努力工作的人,是很敬佩的。到美国去也并不一定是一条最好的路子,要看每个人的希望。某个人想做某项工作,如果在国内没有能够找到一种很好的环境的话,到国外去也是一件好事情。一个人只要关心自己的国家,在国外同样也能帮忙。
(黄晟摘自复旦大学校报《复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