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克安
今年四月二十三日是莎士比亚诞生四百二十九周年。为了纪念他,近年世界上有个大举动。这就是在伦敦泰晤士河南岸重修他的环球剧院,并且演出《温莎的风流娘儿们》。这次是美国人带头,各国都有人捐资才得以盖起仿伊丽莎白时代的剧院。剧院之侧还要有图书馆等许多文化设施,形成一个文娱群体,总体完成还要假以时日。
不久前,我国出版了孙法理翻译的《两个高贵的亲戚》这个剧本。这也算是对莎士比亚的一种纪念吧。
《两个高贵的亲戚》,原来的英文本于一六三四年(即莎士比亚逝世后十八年)以四开单行本的形式首次出版,卷首说明系约翰·弗莱彻和威廉·莎士比亚合著。
弗莱彻(JohnFletcher,一五七九——一六二五)是比莎士比亚年轻十五岁的剧作家。他毕业于剑桥大学,是个大学才子的剧作家。他于一六○六年开始写戏,并惯于和旁人合作写戏。合作得最多的是一个叫博蒙特的人。弗莱彻是多产作家,不过在戏剧结构方面较弱,所以常需要别人的帮助。
十七世纪英国重要文艺批评家德莱登曾写道:
就莎士比亚所留下的作品说,……(他)的长处在于描写雄壮的激情;弗莱彻的长处在于描写温柔的激情;莎士比亚擅长写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情;弗莱彻擅长写男女之间的事情;因此,一个善于写友谊,另一个善于写爱情;但又是莎士比亚教弗莱彻怎样描写爱情:朱丽叶和苔丝狄蒙娜就是原来的样本。不错,那位学者心灵更见柔和,而那位大师心灵更为善良。友谊在本质上既是德行又是激情;爱情本质是激情,偶尔才是德行。好性情导致友谊,柔婉导致爱情。莎士比亚有一颗通天之心,能够了解一切人物和激情;弗莱彻的心灵比较狭隘有限,虽然他很好地处理了爱情,但是像荣誉、野心、复仇以及一般说来比较强烈的情绪他或者没有处理,或者处理得不够好。总而言之,他是莎士比亚的一鳞半爪。(《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上册33页)
莎士比亚和弗莱彻的合作关系是师生合作写剧本的关系。这种关系发生在一六一二和一六一三两年。当时莎士比亚写完伟大的《暴风雨》之后,正逐步退隐到故乡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福德镇去。他还只有四十八岁,然而却要退隐,这一方面是感到创作精力不济,另一个原因则是英国戏剧风尚发生了变化。
这种变化就是严肃的戏剧逐渐吃不开,而娱乐性的戏剧却越来越风行。
本来多数戏剧在环球剧院这样的开放(露天)剧院里演出,观众包括各个阶层。普通百姓买得起站票,在池子里看戏,和舞台接近,有充分的参与。台上台下感情融成一片,这是莎士比亚所喜欢的。但从一六○三年詹姆斯一世即位之后,封闭和有照明的小型室内剧场越来越吃香。假面化装舞剧、牧歌剧、音乐剧成为风尚。其发展方向是新奇、绮丽、高雅,布景和服饰精细和昂贵。门票不再是一般群众所买得起。这方面的一些变化可从下列事实看出:本·琼森一六○四年回到国王供奉剧团(就是莎士比亚所在的剧团),主要从事为宫廷写作化装剧。伊尼戈·琼斯搞的舞台设计变得特别复杂,同原来伊丽莎白朝简单的舞台很不一样。一六○八年卡思伯特·伯比奇开始大力经营“黑僧剧院”(这是旧的黑僧修道院餐厅经过几次改造而成,莎士比亚也参加了一股,但他似乎兴趣不大)。弗莱彻开始出名也是因为他善于编这类戏,即结构松弛,只讲究辞藻、音乐、场面壮观。
同时,对严肃剧的政治内容加强了检查和禁令。这恐怕也是莎士比亚所不喜欢的。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莎士比亚对年轻的弗莱彻还做了两年协助、合作和提携的工作,虽然这并非他很喜欢做的事。
一六一二年,莎士比亚帮助弗莱彻(一个四十八岁的盛名作家帮助一个三十三岁的新作家)写了《卡迪纽》一剧。此剧演出过,我们是知道的。一六五三年汉弗莱·莫斯利将此剧在书业公所登记,并称它为弗莱彻和莎士比亚合著,但不知为何未出版。此剧可惜已经失传了。我们只知道,它的故事来源于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第二四、二七、二八和三六章。说的是骑士卡迪纽追求女郎卢辛达,失恋而疯狂,在西班牙莫雷尼亚山中流浪,最后终于和卢辛达幸福结合。
同年底,莎士比亚又和弗莱彻合作写《亨利八世》历史剧。但这是和莎士比亚其他的历史剧很不同的一个剧本。它各场之间的关系不严密,属于华丽行列剧(pageant)一类,只是许多人物带着跑龙套的队伍陆续从舞台上走过。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正是这个不能代表莎士比亚的戏的演出,引起了环球剧院的毁灭,标志了莎士比亚的告别。
一六一三年六月二十九日,《亨利八世》在环球剧院首演,演到一幕四场四十九行处,国王上场时要鸣炮致敬。一种新式道具提供音响,火炮落在屋顶的茅草上,起初人们以为不过是一缕淡烟,但火往内燃,象导火线似地四圈奔跑,在不到一小时之内把整个剧院烧成了平地。
环球剧院一年后就重建和重新使用了。但到一六四四年英国内战期间清教徒掌权时把剧院拆掉了。这一拆,环球剧院消失了三百四十九年。这才有近年的重建之举。
一六一三年莎士比亚又和弗莱彻合作写了《两个高贵的亲戚》。这戏的故事,先见于意大利薄伽丘的《苔塞伊达》长诗(一三三九年);再见于英国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中骑士的故事长诗(一四○○年以前)。
莎、弗合著的《两个高贵的亲戚》有以下几条故事线索:
(1)三个寡妇要求希腊雅典公爵忒修斯替她们向底比斯王克里翁报仇,以便她们收集丈夫的尸体,举行葬礼。
(2)两个高贵的亲戚,巴拉蒙和阿赛特姨表兄弟(克里翁的外甥),被忒修斯俘虏囚禁,从狱窗里看到忒修斯的小姨子、美貌的爱蜜丽娅,两人都一见钟情。后来为争夺爱情进行决斗。决斗前巴拉蒙向爱神维纳斯祝祷,阿赛特向战神马尔斯祝祷,爱蜜丽娅向月神黛安娜祝祷。比武结果,巴失败待斩,但阿乐极生悲,从马上摔下被压身死。爱蜜丽娅最终归于巴拉蒙,是他首先看到她并立即宣布了他的爱情。维纳斯得胜。
(3)监狱看守长的女儿暗中爱着巴拉蒙,因绝望而发疯。发疯时又唱歌又跳舞。
(4)五月节乡村教师领一帮乡民跳摩里斯舞(Morrisdance)和做其他表演,以娱乐忒修斯伯爵。
以上各线索中,(2)当然是主线,下面再谈。线索(1)到一幕五场就完结了。线索(4)只占剧中间二幕三场和三幕五场两场,纯粹是个插曲,前后都无剧情的联系。线索(3)从二幕一场开始到五幕二场,一直和主线(2)交叉进行,起了陪衬的作用,和主线也缺乏有机联系。
主线是欧洲中世纪骑士爱情的主题。我们知道,在骑士制度下,把女性捧得极高,像对圣母玛丽亚似地加以崇拜。剧中的爱蜜丽娅就是理想化的美丽女性,是被动的崇拜对象,她没有独立个性。这同莎士比亚创造的许多精采女性形象有很大不同。骑士争夺爱情对象构成一个荣誉的问题,斗争要讲究礼貌,但必须你死我活地斗争到底。这就是比武或决斗的来历。在严格的仪式和规则之下,进行公平的竞争。这在我们今天看来似乎很可笑,但在欧洲中世纪却是十分严肃的事,而且限于在高贵的骑士之间进行,下层平民是没有资格搞这一套的。
在本剧里,又将女性崇拜同希腊神话结合在一起。巴拉蒙的保护神是爱神维纳斯,阿赛特的保护神是战神马尔斯。结局表示,爱神的威力比战神还要大。这不但表现在巴拉蒙赢得了爱蜜丽娅,而且还表现在亚玛逊女战士被忒修斯俘获并做了他的妻子,反过来忒修斯在婚后常常要听从妻子。
剧中还涉及到同性间友谊的问题。除巴拉蒙和阿赛特这对姨表兄弟间的友谊之外(爱情使他们生分,可见比友谊更重要),还有忒修斯和比利陶斯将军之间的友谊(“比利陶斯占据了公爵的半颗心”)以及爱蜜丽娅小时候和弗拉维娜的友爱(“少女之间的纯情超过了男女之爱”)。
这部戏在舞台上有不少可观赏的场面(specfacle):三个寡妇葬夫的葬礼、疯女的表演、英国乡间的五月节摩里斯舞(虽然它与假设的希腊背景不相符合)、三主角对三位希腊神的祈祷、最后是乐极生悲和苦尽甘来的突变的结局。这说明这戏总体来说已经是弗莱彻式新风尚的戏,而不是莎士比亚式的喜剧了。
问题是这戏里究竟有多少是莎士比亚的手笔。这个问题已经苦恼了莎学专家一百六十年了。到一九七四年美国河畔版(Riverside)《莎士比亚全集》终于把《两个高贵的亲戚》收纳的时候,西方莎学者主要用语言和诗律特色为区别标准而研究的结果,认为全剧有五分之二是莎士比亚所作,主要是主线上的长段无韵诗(blankverse),而弗莱彻所作则为次要线索和散文对白以及开场、收场这类打油诗。
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不能肯定,究竟哪些幕、场是属于莎士比亚的。至于全局设计是否出于莎士比亚,我也认为是可疑的。
孙法理的译文相当流畅,不乏文采。不过他译的是散文体(无韵诗译成散文),而且从译文上很难辨明莎士比亚的诗律和语言特点。我们也不能跟着德莱登说,关于友谊的部分就是莎作,关于爱情的部分就是弗作。
莎士比亚的同代人后来称他为“埃文河上的天鹅”。葱绿幽静的埃文河上确有许多洁白而曲颈优美的天鹅。不过天鹅并不唱歌,叫起来也不好听。然而,《两个高贵的亲戚》中的确包含了这位天鹅的绝唱,因为此后就不再有称为莎作的文字了。象摸复活节的彩蛋一样,要由读者自己到《两》剧中去摸索究竟什么是“天鹅的绝唱”。
后记六月接到国际莎协秘书长普林格尔来信,说由于经费不足,环球剧院重建工作进展缓慢,连明年能否完成都很难说。中国莎学也因经费不足而沉寂。今年唯独武汉大学召开了一次莎士比亚国际研讨会。
(《两个高贵的亲戚》,〔英〕弗莱彻和莎士比亚著,孙法理译,漓江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六月版,4.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