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飞
父亲去北方时带走了他的许多书,还有那只终年锁着的藤条编成的箱子。
他说那箱子是他念书时用过的东西。
我没有去送他。心里面沉重的被抛弃的感觉使我忍心在电话里拒绝向他解释理由。他说过我的善良和残酷一样令他生畏。
大学三年级冬天的一个下午,天气突然从很久的阴晦里转移出来,我刚刚结束一门期末考试,系里面的老师告诉我说有人找我。谁呢?我冲下三楼,大吃了一惊,“爸爸!”我大声叫了起来。是的,站在阳光下焦急地等待什么的人,是我的父亲!我全无风度地撞进他怀中,突然出现的情况使我来不及调整心情,我的眼泪就开始下落。“娃娃,哦,又瘦了,信没收到吗?来开会,顺便儿看看你……”父亲在表示什么呢?我仰起脸,泪眼望他,又叫一声“爸爸!”
整整五年了,我听不进来自任何一方的劝告,坚决不去他北方的家也不希望他来看我。为什么?我心里问自己。父亲目光里的歉疚依然,这令我深深地不安起来。飞逝的五年使我习惯于一个人的日子,也使我迅速成长和对生活进行理智的思考……其实,在心的一个角落里,我对父亲的爱和恨一样多,只是我压抑了那一份爱心。
终于答应父亲去北方过年,尽管依旧无法设想自己站到另一个女人面前会有怎样的表演。
一切都仿佛为了弥补那五年的空缺,我友好地对女主人笑笑,我知道我不能令父亲难堪,我希望她明白我父亲的女儿有很好的教养。她接过我的行李,递过一双淡紫的棉拖鞋(那是我最爱的颜色),进入屋子后又冲了一杯咖啡,这一切都像练习过不止一遍似的。她不停地看父亲,我笑了,心里说她根本不必这样顾虑,同时知道她正是父亲要的那种生活伴侣。
吃过晚饭,和父亲走进他的书房,一眼又看见了那只从上海带去的藤条箱子,只是上面盖着一块浅蓝色印着竹叶的花布。我走过去伸手摸摸,歪过头问父亲:“里面是什么?很贵重吗?”父亲侧过身体看我,又看看箱子,然后说:“明年夏天你来吗?到时我再给你看里面的东西。”有那么神秘吗?我暗自笑道:爸爸无非是故意设一个悬念罢了。离开书房时才看到门两旁有一副联子:“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绿色的字迹刻在竹板上,绝对是父亲的风格,只是不清楚父亲何时爱上这种境界,禅?
夏天到了,父亲没有忘记他的诺言。
我立在书桌前看他那般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又是好些书!我的好奇心一下子消失。父亲把书一本本地翻出,在最底层拿出一本鹅黄的硬塑笔记本,神色异样地递给我。我随手一翻,扉页上贴着一张照片,一张女孩子巧笑倩兮的照片。“她是谁?”我问。“你妈妈!”父亲说。照片下有法文签名,除了妈妈不会是别人,我点了点头。我把它又合起来抱在怀中,莫名地恍惚地盯着父亲。他不再看我,只轻声说:“拿去看吧,那是我年轻时候的故事;还有这本。”说着又给我一本浅褐色封面的本子,“这里是结婚以后的事情了……”忽而他认真地望着我,“也许你看完以后能原谅我当年的选择,或者能理解我一点点……”父亲复杂的表情叫我无言以对。
“爸爸的日记!”我躺在床上反复念道,里面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呢?年轻浪漫?忧伤无奈?母亲当年漂亮有才华,他们想来有令我神往的爱情……可是母亲不是适合居家过日子的人,她爱外面的世界,她太喜欢在强权的男人世界里自豪地出入,总之她没有使父亲的爱延续下去……我如此推断着他们的恩恩怨怨,竟睡着了。
第二天傍晚,我把那两本日记本还给了父亲。“爸爸,”我叫他,“我一页也没看,真的。”父亲显示出不解的样子。“是这样,这些往事也许美丽也许忧愁,或者很悲惨,但都只属于您,还有妈妈。我想,纵使不看这些故事,我也已经理解了您,是不是?您能珍惜,妈妈知道会感动的,虽然这都已经过去了……”此时坐在藤椅中的父亲竟双目流泪,我从未见到他如此动情过。
后来,我有了一个发誓非我不娶的男孩。爸爸在信中说那男孩适合我,我回复父亲时坦言我要努力学会把爱情伸展下去。可是我对男孩却说别太勉强自己你随时可以忘掉你的允诺。男孩从背后紧紧抱住我:为了爱,难道不该做一些牺牲吗?……突然我伏在他胸口哭了。
(卢冰冰摘自1993.2.2《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