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爱东西
心里,总是存着很多很多过时了的老歌。那些旋律,总是悠悠,总是沉重,总是有几分说不清楚的惆怅,总是带着歌词旋律意味之外的东西,总是带着讖语千年应验之后那种又空又白又无奈的心情,总是带着对逝去了的金灿灿的往昔年华的恋情。
曾几何时,爱听京剧。小时是把京剧当成歌来唱的。许多的老人家爱说儿时听戏,说从前生活的闲适、人情味浓浓的热闹,说从前老日子的步子。
念大二时趁暑假跑到北京的天坛,见到清晨薄雾中的林子里有20多个老头儿各自对着斑驳的墙壁,学梅兰芳吊嗓子,唱大段,还捎带着身段眼神儿。转身没走几步,墙的那边又是一群!当时骇异,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自此“遗老”一词便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再抹不去。
《苏三起解》的如珠如玉,我亦爱得醉倒。一听“苏三离了洪洞县”,就恨不能立时变个京剧名旦,也上去珠圆玉润地唱一嗓,倾倒台下苍生。那从前的票友们和天坛里的“遗老”们,想来是一样的情怀?
“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多年以前的这首流行曲,现在听来像对小孩子们讲道理——岁月让它平白地多添了几分风尘味道。难怪徐娘半老的红星唱歌总是有那个年代的老头儿们欣赏。台上的美人沧桑,台下的少年白头,心里的老旋律,带着往昔年少的倜傥、年少的气盛、年少的血气方刚,美酒妙佳人满楼红袖招的得意,铁马秋风大散关的豪情,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壮志……一同回来。
“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晒鱼网,迎面吹过来大海风。”当长大了一代中又有人唱起《渔光曲》的时候,那个在海天之间无助的渔人,会不会又听到了歌声缭绕,远远地踏着粼粼的波光冉冉而来?天幕,星群无语,那如勺子的七颗星划成了问号横在其上。
不变的,只是一代代的渔家;不变的,只是一次次充满希望的撒网;不变的,只是这繁星点点的天空;不变的,只是这天空下水光粼粼的大海。鱼儿不知道这一切,它们在水底的昏暗中游弋。多少年,就这样地过去了。多少人,就这样地长大了。
那老去了一代人,他们的情怀,我们虽然没有,但是可以领略。此刻,善感的人,世上愈多愈好。
可以领略的,又岂止是这些?我们的祖辈,你看看他们在听到“高楼万丈平地起,盘龙卧虎高山顶,边区的太阳红又红”时,脸上的那种变化吧!年轻时找到人生目标的那份欣喜和明净,现在回味起来,依然教他们兴致勃勃,容光焕发。戎马倥偬的伤痕,颠沛流离的皱纹,此时,都已不见——可以见到的,是眼中的柔和同脸上的光辉。
当共和国的同龄人们以家长的身份坐在观众席上,当他们的孩子在“六一”儿童节的大合唱里庄严地行少先队员的举手礼,唱起“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时候,无邪的童音和热情的歌声,令台下多少双眼睛变得潮润。曾几何时,他们自己就是那个在台上唱着的少年呵!
每一首老歌,都曾是多少旧事的背景音乐。老旋律回旋的时候,多少遥远的尘封的记忆又向我们奔涌而来,又上心头。老歌可以再唱,华年却不能再来。
少年时有人对我们唱过的歌,青涩的长大时的日子里令我们狂喜的歌,对爱绝望时令我们肝胆俱裂的歌,多少年后的今天,听来仍令自己迷失。那份心痛,有泪盈眶。
旧时的日子,那些深深地埋在记忆底层的日子,那些以为早已在记忆里死去的日子,在老歌旋律的呼唤里附和回应,渐渐嘹亮,渐渐悠扬,成为夕阳斜辉下、青山旷野里吹响的小号。渐嘹亮的号音加入到萦绕心头的旧旋律里,轰鸣、撞击、撼动纤弱的神经、脆弱的心灵,本来以为细心深埋藏好的欢喜和创痛在一刹那间突然全部复苏,又一齐在五脏六腑里狼奔豕突——那样的天崩地陷、那样的一片混乱、那样的全面崩溃。直至你颓然倒地,泪流满面。
爱煞了我的老歌,父辈们的老歌,祖辈们的老歌。如最爱的情人那般,不论俗艳清新,只要它在回旋,我就会不顾一切的去捕捉,去聆听,去承受那些轰然袭来的百般滋味的情感,去重新细细品尝那些怅然和痛苦中蕴含的昔时的悲欢,去重温那些光阴的故事。那种感觉,如童话中的人鱼在利刃上的舞蹈那种既痛人心扉又温柔蚀骨的忧伤和快乐。
那样地爱那些过去了的老歌,那里有父辈祖辈们的故事藏于其间。随着我的长大,也渐渐地会有我的故事。不断地有新歌问世,也就不断地会有老歌过时。现在的新歌里也会渐渐的容入我们看不惯的少年们的情愫,渐渐地成为他们的老歌罢。
流光容易把人抛。我们真的很容易地就被流光抛掉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看他红樱桃、绿芭蕉,白我们的少年头。没有人能赢它。它放肆地嘲笑我们,在一次次的较量中看一代代的人从无知、娇弱到衰老、狼狈。在它面前我们是那样的无奈和无力。可是,当老歌的旋律响起,我们的心在那一瞬间重回昔日,恍如隔世。过去了的一切,又可以重新再来,被忽略了的感觉,又可以细细重温。我们只有那一瞬间的恍惚可以击败时光,只有那一瞬间的恍惚可以同庄周梦蝶异曲同工,
星移斗换,老歌却总是如沧海桑田之后悬于其上的袅袅青烟,不变,而缥缈。永远的老歌……
(刘丽萍摘自1992年2月5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