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娃
人的一生在不同阶段有着不同的理想与目标。十六、七岁的花季就该开放在绿草茵茵、朝气勃发的大学校园里,那再正常再幸福不过。但我那代人极少人有此福气。因此,相当一段时间,“我要读大学”的愿望便成为解不开的情结始终令我耿耿于怀。直到26岁那年,我终于无法抑制这一冲动,便将多年的积蓄全部取兑权当学费,成了J大学一名经济系大学生。
开学前,为了追求那种少年无忌、意气风发的气质,我将往日极职业极女性化的套装作了一次大赠送大拍卖。终日只穿浅色牛仔裤白上衣白球鞋,紧束在脑后的长发辫亦获自由解放,随风飘扬。还记得第一次上课地点是在一间宽阔、深远的阶梯教室。我是第一个到达课室的学生,窗外阳光明媚鸟鸣草香,我轻唤一声竟有了山谷回荡般的空灵。我手托下巴,凝望着前方漆黑明净的大黑板无比激动。爱哭的习惯便捺也捺不下去,泪水很不听话地狂弹一番。
但个把月下来,我却失望了。一种淡淡的失望。我发现几乎无论什么科目,教师总是提纲挈领地照本宣科,学生则啄木鸟般地不停地记不停地抄。最令人荒唐不解的是,所抄录的内容大多可从厚厚的教科书找寻。可他们仍啄个不停。面对这日复一日沉默单调,行动如此一致的团体,我终于忍不住抓住一个学生代表连问他二十遍为什么。谁知他竟用一种打量神经不甚正常者的眼光瞄了我几眼,说“为什么?!以后考试全靠它啊!有它就有答案就有学分就他妈的不用补考。”说罢他又是埋头一阵狂啄。
第二个月,我多少有些精神恍惚地增修了一门市场学。可教授一开腔几乎没把我吓昏。他在八十年代末竟引用苏联的经济来教授市场学!课堂上,他显然忘乎所以,时而还甩出一串串叽里咕噜的俄语,令聆听的学生摸不着头脑。而这时的苏联,其几十年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改革冲击,它不仅影响着当时的苏联的政治、经济前途,而且令全世界热切关注。这到底怎么回事?一种时空错乱、时代倒退的茫然感顿时令我产生了可笑、滑稽的幻觉,人也混混沌沌。第二节课铃响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倒头大睡。书呀本呀笔呀口涎呀狼籍一桌。睡眼惺忪时已值午后的阳光铺满教室。这午觉时间之长质量之高是我二十多年少有的。事后有同学告诉我,大家都不忍心令我醒来,只有教授用俄语怒斥:“不像话!极不像话!”他们还告诉我,原来教授早年曾留苏,并在那里爱上了一个叫卡秋莎的姑娘。难怪!可这与八十年代的市场学有何相干?!我又想大睡。
就这样,市场学我是死也不修了,校园里草坪都开始泛出秋天的衰意。就在这时,一位新加盟讲授西方经济学的中青年教师出现了。他终于使我体会到大学那种本应存在的风华、敏感、激扬情绪。这是一位有丰富生活经历后毕业于北京某著名大学的博士生,这位年轻教授一出场便表现出其独具一格的轻松与亲切。他每回讲台一站,总是清茶一杯,尔后便在学生中缓缓地穿来插去。他为学生展现中国乃至世界的经济现象,充分调动你的分析思考能力进行比较、批判。在他的教导下,展现我面前的经济学这一思维体系是那样的博大、精深、神秘而魅力无穷。这种教学方法无疑超越了传统方式,它更像是一次次师生间精神、智慧、思想的交流和讨论。年轻教授与其它教师的最大表面区别莫过于几乎无笔记这条了。却没料到,这成了他日后危机的导火索。
两三个星期过去,学生们开始为没有笔记犯愁了。怎么办怎么办?考试怎么办?最后这种直接、单纯的忧虑终于化为一股质疑、愤懑、抗议的潮流像传染病般从班级流到系里流到学院。年轻教授的地位岌岌可危。两个月后的一个上午,终于传出他被撤换和调离学院的消息。学生们一片欢呼。我却被强烈的孤独、失落与愤怒情感深深包围。
记得那天从下午至晚上,我一直伫立在学院大门口,因为据说那是他离开学院的时间。在飘着细雨、幽幽长长的校道上始终等不到他高高瘦瘦的身影出现。我只想告诉他,有一个学生很喜欢很喜欢听你的课。到了只有昏暗灯光惨淡照耀的深夜,猛然意识到,这学院不单北面有大门,东边西边南边也有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出口。想想,这或许是学院的最可爱之处。溜达回宿舍经过礼堂,发现一帮大学生音乐发烧友仍在轻轻弹拔吉他低声吟唱,一个很有气质的男孩子用美得令人溶化的嗓音哼:“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地开放……”一下明白,我在大学里最快乐的日子业已结束。
第二天上午简单收拾细软,我便踏出校园大门。外面宽宽的马路上车水马龙,它们汇成一股热气腾腾的潮流滚滚向前。一辆黑亮巨大的摩托车戛然停在我跟前。“要我载你一程吗?”骑手是个典型的南方青年,精干黑瘦双目炯炯有神。我二话不说跨了上去。男孩子腰间的BB机时而鸣响。我随摩托车奔驰在宽敞、伸向天边的高速公路上。前方的景物恍若电影里一个壮丽的长镜头。男孩子回头自作聪明大声发问:“我猜,你肯定是个逃学妹吧!”
我未置可否,笑而不答。男孩一下得意起来,猛踩油门,车子风驰电掣般地窜出去。我孩子般欢呼起来。一下子好蓝好亮好宽好生气的天就这么就这么朝我拥来。
(孙亚君、林承海摘自1993年6月22日《现代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