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费奥多罗夫 谷 羽
我在9岁的时候就发现了达尔文有关胚胎发育的规律,这完全是我独立思考的结果。
听完这句话,你大概忍不住会哈哈大笑,愿笑你就笑吧,反正笑声不会给你招来祸患;我跟你可不同,事情过去了三年,有一次我想起了自己的发现,情不自禁笑出了声音,竟使我当众受到了惩罚。这件事回头还要细说。
我的发现起始于梦中飞行。每天夜里作梦我都飞,我对飞行是那样迷恋,只要双脚一点,轻轻跃起,就能离开地面飞向空中。后来,我甚至学会了滑翔,在街道上空,在白桦林梢头,在青青的草地和澄澈的湖面上盘旋。我的身体是那样轻盈,那样随心所欲,运转自如,凭着双臂舒展和双腿弹动,似乎想去哪里,就能飞到那个地方。
经过反反复复的梦中飞翔,再和小伙伴们见面的时候,我看着他们就想笑。我洋洋自得,对他们既同情又怜悯,我以为在我们中间只有我一个人具有飞行的天赋。可是,有一天我终于弄明白了,每到夜晚,我的小伙伴们也都会在梦中飞腾。那时候,我们几个人决定去见我们的老师,让他来解答这个奇妙的问题。我们的老师列昂尼德·伊万诺维奇,报考托姆斯克大学没有成功,就到我们的学校来教书。他是个不太年轻的小伙子,沉默寡言,和成年人很少交往,但是和我们这些调皮的毛孩子倒是蛮谈得来。
“梦里飞行,说明你们是在长身体啊,”老师解释说。
“为什么只有晚上睡觉时才长?”
“白天你们太淘气,妨碍细胞的生长。到了晚上,细胞就不停地繁殖。”
“那么为什么人在生长的时候就要飞呢?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这是你们的细胞回想起了远古时代,那个时候,人还是飞鸟。”
“人怎么会是鸟?”我们万分惊讶。
“岂止是鸟!人还曾经是草履虫,是鱼,是青蛙,是兔子……还曾经是猴子……所有这些知识,等你们升入高年级,上课时老师都会给你们讲解。”
高年级,离我们是那样遥远,而飞行却仍在继续。和老师的一场谈话,只不过更加激发了我的想象力。我渴望弄明白,人究竟是怎么来的,我想得是那样痴迷,以至于从河里抓到一条鳊鱼,我都会翻来覆去地看个仔细,恨不得从鱼身上能够发现将来的人应该具有的某些特征。
我们这些男孩子,一个个像马驹子一样顽皮,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要泡在河里,湖里。我虽然长到九岁,但没有人带我去下田耕地,老马嫌累赘。对我说来,这当然是巴不得的开心事。假期里,我们总是一大早就去河里洗澡,天擦黑才回家。有一次,刚走到村口,就听人们说,村里来了电影放映队。发电机已经隆隆隆隆地转起来了。只要放映机上的两个圆圆的轮盘一转动,大家就能从银幕上看电影了。听说这回要演的是一部新片子。我们看过很多片子。最近看过的一部讲的是一个土匪女头领玛卢霞的故事,这女人胆子大,脾气暴。她冲一个男人说:“钻你的被窝去!”一句话逗得全村人哄堂大笑。
我本来想给管发电机的人帮帮忙,可是没有成功,三个小伙伴比我跑得更快,捷足先登当了放映队员的小助手。买票得花五戈比。我拔腿就跑,冲进家门奔到妈妈跟前:
“妈,给我五戈比看电影!”
“凭什么给你五戈比!”妈妈挺生气。“整天见不到你的人影儿,不知在什么地方疯跑,现在倒好——进门就要五戈比!劈柴没有劈,院子没有扫……”
“妈妈,这些活儿我都干!”
“干完活我就给你钱。”
不到一个小时,我把一大堆桦木劈成了劈柴,码成了柴垛,用耙子清理了地上的木屑碎片,然后抄起扫帚打扫院子,扫干净的小草儿,绿茵茵的,散发出清新的气息。劳动虽然挺累,我的脑子却没有闲着。我一边扫地一边想远古时候人的翅膀,想人所经历的道路,真是奇异到难以置信,却又是那样幸运——由肉眼看不见的细胞,到活生生的人,简直是一大奇迹!鱼……青蛙……兔子……啊,看起来,人们最好别伤害青蛙,也别冲兔子开枪射击!……
乡村的孩子从小就知道,他们不是从白菜畦里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们甚至还懂得一个秘密:母亲怀胎九个月才生下婴儿。“为什么是九个月呢?”我自己给自己提了个问题。“为什么不是八个月?不是十个月?偏偏是九个月呢?”我的扫帚缓缓地滑过地面上的小草儿。我绞尽脑汁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啊想啊,嘿!终于想出了个眉目:“哈!我总算明白了!这就跟画地图差不多。地上的距离很远很远,在地图上画出来只不过几厘米。人是由细胞构成的……从细胞变成小鱼,大概经过了一百万年。现在,这一百万年就折合成一个月。从小鱼变成青蛙又得经过一百万年,这又是一个月。这样推算下来,到变化成人,正好是九个月。”我的发现竟如此简单明了,我为此感到格外高兴。我想大概还没有人发现这个道理。“这件事讲起来倒叫人不好意思,”我在心里又想。“不过,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呢?!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钻研这个问题。”
我从妈妈那里拿到了汗水换来的五戈比,匆匆忙忙就朝演电影的地方奔跑。
以后又过了三四年,我已经上了六年级。老师开始给我们上生物课。有一次上课,年轻的女教师一本正经板着面孔讲达尔文,讲人的起源,讲人的发育和进化。这时候,我清清楚楚听见老师说,按照达尔文的观点,母腹中的胎儿再现了人的历史发展的每个阶段。当时教室里安静得出奇,大家都默不作声。可是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发现,就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音。老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目光中甚至流露出几分厌恶。
“费奥多罗夫!……你笑什么!再笑就从教室里出去!”
“奥尔加·伊万诺夫娜,我……我想起了自己的发现……”
教室里一阵笑声。奥尔加·伊万诺夫娜气得脸色苍白,大步朝我走来。
“费奥多罗夫!……你立刻从教室里出去!……”
我的脸由于困窘和羞愧一下子涨得通红。只有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老师误解了我的笑声,以为我的笑不怀好意。幸亏她没有容我解释,不然的话,同学们听见我说自己三年前就发现了达尔文的进化论,他们还不笑蹋了房顶!不过,被轰出教室,站在外面,我倒想出了一条自我安慰的理由,我明白了——世界上重大的发明与发现,有时还面临着受到驱逐和迫害的风险。
(艾仑摘自《散文》1993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