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 娘
当我一次次穿过无援的孤境之后,我内心只剩下了一个声音:永远爱自己。无论面对荣誉或者诽谤,无论世界变得多么狰狞,我都要坚定地拥抱自己,成为自己最亲爱的人,成为拯救自己的上帝。
现在,我又一次把这些话说给自己听。窗外夜色如深潭,大雨倾盆而下,阳台上的窗咣当咣当撞响,风雨使夏夜骤然安宁。今天他们告诉我,外祖母的生命最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我不信,我说我不信。我亲爱的,我记忆中的第一张面孔,这怎么可能?尽管我知道这一天总要来临,然而让我知道死亡就等在那个时刻,我却不能接受这个预言。我觉着我又毫无准备地陷入孤境,没人能分担我的忧伤,生活总是不打招呼就把一些突如其来的不幸强加到我头上,就像这雨,来势凶猛又突然。
我铺开稿纸,我要对自己说话,我必须再一次把自己扶起来,在这个雨夜。当你们读着我要写的这个故事时,我也正在为自己讲着,我已经为自己讲过许多次了。
我上中学时有个同学小雅,她长得文文静静,我们都叫她阿芳,因为她的模样特别像电影《英雄儿女》的女主角王芳。她家就住在我家楼后小树林那边。那是一座六十年代盖的红楼,她家在二楼,窗户底下有一个大牌匾:爱国粮店。
小雅不大爱说话,一说话就脸红,可她唱歌却很大方,她的嗓子亮亮堂堂老远就能听见。我经常带着我那只八个贝司的破手风琴去她家玩,小雅特别羡慕我能自拉自唱。我说,这有什么呵,这是很容易的事情。我总是愉快地为她拉琴,我们唱一些人们很难听到的老歌。那时候人们常听的歌是白族人民爱唱歌,红太阳照边疆,家住安源平水头什么的,而我们就唱照镜子,送你一支玫瑰花,夏夜圆舞曲。夏天开着窗,我们经常听见窗外有人喊:再唱一个!或者是一个孤独的却是很响的掌声。可是我们决不往楼下看,我们不想让人们知道这是两个中学生的小把戏,让他们想象这是两位歌唱家吧。一天,我们俩唱完歌立即背起书包上学,走到楼下我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还在路旁的树荫下往上看,还有两个披雪挂雾似的粮店服务员也抻着脖子往上看,其中一个女的说:怎么不唱了?
小雅拉拉我的手,我们怀着一种美妙又神秘的心情走过他们,没人知道我们就是歌唱家,我们坚信自己一定会成为第一流的歌唱家,整个一条街上没人理解我们。我和小雅不约而同地看了粮店售货员一眼,我们的未来决不会干这种工作,我从小雅的眼睛里也看到了这句话。
岁月匆匆地从我那沙哑的手风琴中流过,我们中学毕业了。我做了知青,小雅在家待业。没有了歌声,也没有了消息。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在太阳岛教书。教书生涯开始了,我每天匆匆忙忙赶通勤车到江边,再乘渡轮去太阳岛,每天三小时路程,夜晚还要备课改作业,白天就是一身粉笔灰,别说想当歌唱家,就是歌也没力气唱了。又加上另外一件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硬栽到我头上,我的心情坏极了。
那是个星期天,母亲要我去爱国粮店买挂面。我说:到楼下粮店买多好,何必走那么远。
滨生家在那买了宽条面,妈妈说,快去吧。
中午,粮店里人不多了。我把开好票的粮本交给售货员的一刹那,我们都愣了。
是你?!
那个一身面粉、刚从云雾中钻出来似的售货员就是小雅。她亲热地拉住我的手.一定要我上楼到她家去坐坐,她说,下午我休息。她把我带进更衣间,关上门她拿热毛巾快速地擦擦头脸,然后换上一件苹果色连衣裙,她不停地问这问那,你妈好吗?弟弟好吗?你家那盆君子兰还开花吗?你的单位在哪个区?
太阳岛,我以为她没听清又说一遍:在太阳岛。
是吗?小雅的眼睛闪着光彩,她说:这太好了!那里的环境多好呵!
我还以为你说不好。太远了。
为什么不好?我就喜欢上班远,越远越好。
越远越好?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羡慕上班远的,远有什么好?
走远路穿漂亮衣服才值得,你说呢?
你现在就很漂亮,小雅。
我也这么觉着,穿漂亮衣服自我感觉好,我就要这种感觉。小雅笑了一下,只可惜这么好看的衣服我每天只穿着它们走几十步路。走吧。小雅代我提上那十斤挂面:上楼。
还是那黑黑的楼道,还是那间小小的房间,只有她和妈妈住。十年过去了,窗外那棵杨树已经变粗,枝干快挨上窗台。
那棵杨树都这么粗了。我说。
咱们多少年没见了?小雅给我端来一杯茶,她又换了一身粉红色的居家服,看上去随意又可爱。我发现小雅一点没老,而且比过去更热情开朗富有风韵。我喝了一口茶:小雅,你还记不记得这树下有个骑自行车的人了?
这树下站过好多人听歌呢。有个掌鞋的,你还记得吗?
有掌鞋的吗?我忘了。
也可能你下乡了。她说着又端来西瓜。
那时你也唱歌吗?
一直唱,天天唱,你呢?
也唱,可是没天天。
小雅和我相视而笑。我问她这些年怎么过的,她轻轻一笑说:就那么过来了。我看见她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着裁剪班学员证,一张三级厨师资格证书,还有一张业余歌手比赛一等奖获奖证书。这都是你的?我问她。她点点头。
每天怎么练声呢?我问她,谁给你伴奏?
自己给自己伴奏。她说。她让我看她新买来的电子琴,那是一架很小的电子琴。她说,我弹不好,给自己伴奏还勉强。
给自己伴奏?我望着像火焰一样的小雅,在我眼前飘来荡去,她使房间充满了夏天。她翻着歌本,那些发黄的手抄谱子一页一页翻过,我眼前却一次次闪现着那条黑黑的楼道,那个充满面粉味的小店。想想这十年我的岁月和心灵的历程,我能猜到眼前这一切曾经给这个充满着青春气息的少女,一个想当第一流歌唱家的少女带来多少个泪水打湿的夜晚,而这一切并没有毁掉她对美的追求,她以全部的纯真和热情回报着人生。这需要多么坚强。
我变老了吗?她问我。
没有,我正想告诉你这个。小雅,你变得更好看了,你变成一个会给自己伴奏的人了。我走到院门口又回头看她,小雅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可是那颗泪珠始终没掉下来。我能想象那颗泪珠的分量,尽管小雅没有跟我提过一个字,关于那些日子,我可以想象,想象就足够了。
我想我明白小雅为什么那么年轻美丽了,她学会了为自己烹调、为自己裁剪、为自己伴奏,困境无法打败这样的女性。人生总要有许多支撑,少年的理想,青春期的恋情,事业和友谊,许许多多,然而这一切都有随时失去的可能。人生中总有几段黑暗的隧洞要我们独自穿行,就像我们独自来到人世,也将独自领受死亡,即使是最亲爱的人也不能伴随或者挽留我们。这些路上没有乐队和鲜花,人必须学会为自己伴奏,高歌向前。小雅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么?她从小就不爱多说话,可我总觉着她什么都懂,永不熄灭的纯真与她同在。从那个星期日之后,每当我陷入困境就比过去从容了,想想那意味深长的几个字:为自己伴奏。我就这样走过一个个人生的雨夜,在第二天的晴空下拥抱一个崭新的自己。
今晚又是雨夜,我又一次对自己说着那几个字,陪伴伤感的自己。小时候,我被人欺负了,外祖母总是把我搂在怀里,抚摸我,安慰我;下乡时,我常常在深夜下火车回家,穿过熟悉的街道院落,敲响外祖母的门,我听见她亲切地呼我小名的声音:是平儿吗?我们每一个孩子的生日都在她心里,直到我结婚后,她还提醒我过生日,在我口袋里放上几张崭新的纸币。在我以往的岁月中,她成为我的心理依托,无论面对什么困境,只要在她面前听听她的声音,我就会平静,她是我精神的家园。今晚,我有一种又一次丢开亲人的手独自学步的感觉,我对自己说:我要成为我自己精神的家园。
晚风阵阵拂动着窗纱,抚摸我的额头,那是外祖母的手吗?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要为自己弹奏一首歌,为我心中的那个声音伴奏——小白菜呀,地里黄呵……晚风很凉,这一刻我感到特别需要,为自己伴奏。
(洪菲摘自《青年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