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惠琬
在华府转机去伦敦前,我大约有两个钟头的空暇。
到换钱处换了些英镑,便抱着我的外套、手提箱无所事事起来。
晃着晃着,在来去匆匆的旅客潮里,我觉得自己好似一尾脱水的鱼,在岸旁毛躁地抖动,等待着被丢回水流的时刻。
忽然瞥见机场走廊的一头,有我熟悉的红白条幅在飘动,是出了名的费德太太饼干铺。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地脚便往那头挪了过去。
美国的饼干,和台湾的饼干很不一样,因为它一点都不脆,反倒像块饼,个如巴掌大,外面烘得酥香,咬下去却觉里面甜软。尤其洒上巧克力碎片的那种,软中咬到硬片,吃起来特别腻爽,凑着咖啡的苦味,吃吃喝喝别有一番滋味。
趁着刚出炉的香味,我一口气买了四大片。拎着红白条纹袋和小杯咖啡,在非抽菸区找到了个位子,想想时间还早,再买份杂志吧!留下我的大衣、手提箱及饼干,我又跑了趟铺子。
离我的饼干远一点
回来时,发现一位长发碧眼,穿着随便的青年男子坐在我的东西旁边,脚旁堆放着登山用的背包什物,看来是个学生。我隔着饼干袋坐下来:打开杂志时,觉得这小子坐得怪近的,有些威胁到我的安全距离感。
当我探袋伸手拿出一块巧克力饼干时,那学生抬眼,友善地对我笑了一下。一个飞快的念头闪过脑里,也许,我应问他想不想吃一块。但是,我若这样作,他是否会以为我这独行女子有什么特殊意思?很快地,我放掉了这个念头。
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这小子居然问都不问,不言不语地也伸手拿了一块饼干。
他倒大方喔!我还没看过哪个美国人这么直接不客气得不请自拿,一时我竟说不出话来。
狠狠地我射出两颗卫生丸子,他若会读,应能体会这无声中的有声是在吼他:“离我的饼干远一点!”
再不识趣的人,也当懂得我的眼色吧!我继续回到我的杂志旁,并顺手再拿一块饼干,但拿得夸张炫耀,纸袋被弄得嘶嘶沙沙响,意思要让他知道,谁才是饼干的真正主人!
又一次,那学生温和地对我一笑,然后,我简直不能置信地眼睁睁看着他伸手、探袋,拿出了那最后的饼干。
我向来不是个小气的人。但被对方一而再、不问自拿的举动,我开始有被侵犯的恼怒。这次,我毫不掩饰地整张脸转过去,直勾勾地瞪过去,眼中满是警告:
“你若敢吃掉我最后一块,你就休想活命!”
可怕,这样狠地无声讯息,却只达到一半的效果。
那小子默默地把饼干分成了两半,若无其事地把那最后的一半递到我的面前。然后慢条斯理,一口一口咀嚼掉我心爱的巧克力碎块饼干。
内心五味难陈,愤怒伴着我木然地咬食,剩下那半块是什么味道,怎样吃下去的我都记不得了。好大胆的小子!饱和的怒气一时涌上胸口,我想抓着他衣领质问,我想大声叫警察来评理,我……
正还来不及反应时,这小子忽然跳起,随着“登机”的广播,在拿左拾右拿他一地的东西。然后转身,对我友善地一笑,送了我一句标准的美国祝福:
“祝你有个愉快的旅行!”
呆呆地,我望着他很快地在人群中消失。
他那理所当然的态度近乎坦荡,一点儿不难为情,一点儿不知羞。我脑中浮现一个悲哀的想法:“这个世代的年轻人——堕落了。”
剩下的等待时间里,我脑中都在为这件事生气着、不快着。那损失的一块半饼干,已使我失去阅读下去的兴致,甚至使我出门旅行的特好心情也蒙上了云雾。
瞬间的转变
当登机的广播响起时,我决定挥掉这不快的一切。拾起我手提箱,拎起我的大衣,“哗”地一声,一个物件滑落地上。
我目瞪口呆,身体凝冻。大衣下泄露的事实像闪电般轰着我的脑门。那是什么?那是熟悉的红白条纹袋,我心爱的、未吃过未动过的巧克力碎片饼干!老天!我怎么会如此糊涂!脸刷地一下烧起来。
回头看,那学生背着背包的身影好似仍飘散在登机进口处。只因一个角度的不同,那厚颜无耻的小子转变成了一个慷慨的巨人,而我,竟从一个受害人变成个偷饼干的贼!
刚刚的镜头快速地在我眼前流过。我终于意会到那看似偷饼干的哄骗笑容,竟是一个亲切的、仁慈的邀请手势,邀请着一个充满敌意,又不知感激的陌生女子来共享他最后一块饼干!
多尴尬的经验,又多快的心理转变啊!一切只看饼干是属于谁的。人真奇怪,为了几块饼干,便会有被攻城略地、急于自卫的心情反应。那若是牵涉到车子房子之类的大件东西时,人更不知要怎么打拼呢!这个所谓“所有权”的观念,好像没有让我觉得更富有、更自由,反而更汲于维护保障,耗尽了我所有享受它的心思意念,但是当发现饼干并不是我的时,心中反而涌起截然不同的感情。
(南来苏摘自台湾《宇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