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山巅的预言家

夏雨清

我现在谈到卡莱尔，他在读者的记忆中是这么陌生：过去他只在一些哲学教科书中偶尔以反面角色怯怯地露出半个头颅。等我谈及萨克雷、狄更斯、盖斯凯尔夫人、勃朗宁、丁尼生时，相信大家会异常亲切。一百五十年前在伦敦切内街一个普通的家庭，英国最孚声望的小说家和诗人以及来自法国的卡芬雅克将军都来聆听卡莱尔的箴言和教诲。英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文人沙龙在布道者卡莱尔驳斥和训导他的对话者时自然形成。在当代卡莱尔以一般的古典文学家被传诵，而18世纪40年代卡莱尔达到了最高的威望。即使弗洛伊德在本世纪二十年代和马克思在三十年代的影响力也有所不及。那时他象圣经上传说的先知，传递上帝旨意，要引领误入歧途的社会象羔羊那样重上大道。

卡莱尔不是一个文学家。可能那部最早在美国而非英国引起关注的浪漫主义散文《旧衣新裁》使当代读者误会，对卡莱尔来说这是一种讽刺。卡莱尔一再声称，当他是那一代不幸的人中的一个作家时，他必定是预言家。勒·凯内甚至认为卡莱尔也不是一流的历史学家，《法国革命》《宪章运动》《过去与现在》尽管贯穿起他荣誉的岁月。在卡莱尔那里，文学和社会批评永远都是一种赖以抵达预言的手段，仿佛河中的渡船。他在早年致穆勒信中已经写到，“不是在诗歌中，而只能是在预言中，在象古代希伯来人式的严厉的警告中，一个人才能指出当今社会中那些该被诅咒的现实。”一八三一年在伦敦的那个冬天，卡莱尔开始尝试以启示般的声音说话。当他构想和写作《法国革命》时，卡莱尔规定了自己的发展方向，他很明确地使自己走向预言的天坛，最终以一个权威，象来自荒漠的先知向他的人民昭示真理。被卡莱尔自称为“几个世纪以来所写的一本最疯狂的书”——确实奇特的《法国革命》象圣约翰预备了他的道，修直了他的路。

十九世纪初期英国社会动荡不宁，改革法案破灭，人民惘然四顾。他们渴望摩西那样出众的航行家。在一个祈求预言的时代，卡莱尔扮演了拯救者和劝诫者：端坐山巅的先知。并非每个时代都有预言家，也非每个时代都需要预言家。卡莱尔和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那代人是幸运的，他们互相发现。卡莱尔没有建立系统理论，这妨碍他成为思想家，但他有非凡的想象力和独特见解。这些品质和质朴的个人生活，以及上流社会中的局外人倾向，使他最后成为现世的一盏明灯，照彻整个混浊的大不列颠上空。一八四三年《过去与现在》的出版使卡莱尔达到和神灵同样辉煌的高度，他指导着人民的行动：所有的苦难都来自统治国家的人。他呼吁“神圣的公平天意。”也是此时，卡莱尔向他的人民作出这样的预言：他们需要领袖来统治他们。这种帝王英雄崇拜在《英雄和英雄崇拜》中论述得更加清晰，它在卡莱尔短暂的十年预言家生涯后成为他晚年最费心力的主题。后来是希特勒使卡莱尔名声扫地，他在英雄崇拜中我到了战争的理由。没有一个预言家能持久地维护他的位置。一八四八年英国成功地度过革命时期，卡莱尔预言的英国会在法国之后，以革命的方式来发现它的英雄的伟大场景没有兑现。它们破坏了他和他的人民间密切的精神交往，而这正是预言家所赖以生存的基础。亚瑟·休·克勒夫的心理代表了那一代人，他说，“卡莱尔把我们带出但又带入了那个令人困惑的世界，并把我们丢在了那里。”作为一个预言家，卡莱尔无可奈何地谢幕：没有了倾听者，当然也没有预言家。

最后回归到这一点：卡莱尔是什么？卡莱尔主张历史将最终做出裁决，当时间流逝，历史对他本人已经做出什么评价呢？我认为他正如勒·凯内所说的，是一个来自荒漠的先知，而后又高居山巅的贤哲。或许乔治·艾略特是最深刻的，她写道：“没有卡莱尔，在最近一到二十年里，英国所有作品都只能是大同小异。”

(《卡莱尔》，[英]A.L.勒·凯内著，段忠桥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九九○年版，4.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