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平
当远古人类为了一块领地、一块食物,发生第一次械斗时,便产生了原始意义上的军队。于是有人说,军人,是历史最悠久的职业。
掀开人类历史的篇章,无论你翻开哪一页,都会感到硝烟滚滚。战争与人类结伴而行。荣辱、毁誉,完全对立的评价与军人同行。
11年前,祖国南疆烽火连天。一批批中华儿郎慷慨前行,浴血沙场。他们得到了空前的关注、赞誉和崇敬。今天,周边无战事。跟着一座座星级饭店的崛起,人们毫不在意地消磨着和平。当人们称羡衣冠楚楚的经理们时,对那些身上仍留有未尽硝烟的中国军人已开始淡忘;当人们重视企业家们的贡献时,却忽视了军人们以不同形式作出的牺牲。几年、十几年以后,我们的后代,甚至包括我们中的一部分人还会记得南疆吗?
1990年底,我再一次来到老山,来到这片曾被炮火耕耘,被热血浸染,而今正在逐渐冷却的土地上;来到活着的和死去的、健全的和伤残的军人中间。面对寂静的山峰和层层叠叠的碑林,我试图在战争与和平之间寻找些答案。我没成功,因为答案极不完整;我也没失败,因为我毕竟搜寻到一个个动人的故事。
军人,意味着服从
几年前,在前线,我曾结识过一个士兵,他肩上没有枪,胸前却挂着几架相机。得天独厚的战士报道员身份,使他可以在战争与和平之间随意走来走去。他曾嘱咐我回到报社后,对他要多加关照。此后,他寄来几次照片,我都没用,但没想到,以后给他用的唯一一次照片,却引来一场风波。
新闻单位来电话,称此人一稿多投,要求我与部队联系予以澄清。一封信,带去了我的恼火和质问。回信很厚、很沉,里面有团里的处理意见、退回的稿费单和他自已的解释。他说前线邮路不畅,他不知道照片已在别的报刊上用过,团里已安排他到最前沿去。我后悔不迭,忙给他所在的团去信,但无回音。
半年后,我再一次收到前方来信,是厚厚的一摞照片,都是他拍的,随照片有一份稿件—《全军第一个牺牲在前线的战士报道员》。我泪眼模糊地读完稿件,只记住了一个情节:他拖着一条被炸断的腿,跪在地上,手上仍擎着相机不断地按动快门直至血尽……
我不记得他那封解释信里有委屈。信的结尾只是说,我是一个军人,一定服从调动,到前边,决不给部队丢脸。处分和军功章重叠地压在一个年轻士兵的身上,使他倒下的身躯那么沉重。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回信,却要把这件事汇报给领导。也许,这是出于军人必备的品质—自觉。
在前线,还有这样一个战士,上级派他去增援阵地,途中,他与战友失去了联系。他的右腿炸断,左腿被炸掉,他将双手插进泥土,一步步向阵地爬去。触到的另一颗地雷又炸飞了他已断的右腿。当他爬上阵地时,双肘已磨出森森白骨。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向战友汇报了沿途情况,才闭上眼睛。
就在临上战场前,他刚刚受到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处分,原因是他私自离队,跑到30里外的镇子上去照相。
他牺牲后,战友们看了他的家信,父母在信中说,让他津贴费省着点花,到时给家里帮点忙,家中遭水灾,几间草房被冲,重病在身的奶奶想见他最后一面……在接受处分时,他对家里的事只字未提,只是说:“我服从。”
既然选择了,就决不后悔
那是几排简易板房,旁边就是团部。每到傍晚,这里便传出悠扬的口琴声和吉他声。身着便装的小伙子们,面朝家乡的方向轻轻歌唱。
这是一群曾被钢铁和炸药洗礼过的军人。他们每一个人的腿,或左或右,都是用不属于这个躯体的金属制成的。此时,他们家乡的父老兄弟,还没有完全从贫困中解放出来,那曾竭尽全力滋养了他们的土地,此刻却无力接纳自己为祖国失去肢体、眼睛乃至睾丸的儿子。
一年两年过去了,三年五年过去了。那已习惯了的隆隆炮声平息了,伤残初期的悲痛平息了,慰问和鲜花带来的激动也平息了。安宁变得难以打发,他们都盼望着能干点什么。有的想做生意,有的想靠修鞋自立,一个卫生员想继续从事自己的专业。但这一切目前还都是梦。
对于那场战争,对于失去肢体的那一刹那,他们已经淡然。只是当被问及还有什么不安时,一个战士眼圈红了:“我怎么把这腿的事告诉我妈呢?我已经瞒了她几年了呀!”
也许,对于参军,只有这些人才该后悔。而“后悔”这个字眼在这里又最受鄙视。
“有什么可后悔的?谁也没逼着我们来,我们是自己来的,这和伤残是两回事。再有这事(战争),只要穿着这身军装,还得上,军人嘛,就是干这个的。”
面对这一个个伤痕累累的身躯,面对这铿锵作响的回答,我已无话可问,唯一能做的,便是向他们致敬。
寂寞,比战争更恐怖
真静啊!
潮水般涌来的鲜花和掌声,又潮水般退去了,只剩下被晨雾笼罩的孤零零的哨所。
这里的许多哨位,白天不能烧柴,夜间不能点灯,发了羽毛球不能打,东西掉进雷区不能捡,在长年白茫茫的雾气中,小伙子们的神经承受着过分的压力。有一份材料表明,近期在云南边防部队,精神病患者逐渐增多,据调查,没有什么突发的特殊原因。患者中,抑郁症居多。
在某团13连的一个偏僻哨所,破旧的木板墙上,新贴上去的用写在红纸绿纸上的大字标语格外醒目。尽管没什么人看,标语也要经常换,今天写经济的,明天写政治的,后天也许是计划生育的。不是为了宣传,是为了过日子,为了让哨所有点生气,为了把日子过得红火一些,为了让日复一日的生活显得有些变化。
在这里,每到一个哨所,你都能看到几只漂亮健壮的狗。这些狗决不同于富豪们豢养的宠物,它们是云南边防军人的忠实朋友。
曾经有一个连队,全连每个战士都养了一条狗,这些狗有着各自的职务—连长、副连长、排长什么的,它们都由一只花白老狗统领。每当有生人到来,老狗就带着部下很有礼貌地迎上去。它们并不狂吠,而是静静地与你对峙,你向前一步,老狗便相应地逼近一步,它的部下,也列队齐刷刷地前进一步,直到它们的主人到来。它率领部下,看守阵地,陪伴哨兵,发现敌情,雷区捡物。终于有一天,老狗在默默地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之后病倒了。它拖着病体,悄悄地离开了连队,藏在一个角落,默默地停止了呼吸。当发现了老狗的尸体后,战士们悲痛无比,他们为老狗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并将它的坟墓建在哨位旁。当连队换防时,战士们又郑重地为它迁了坟。
我曾见到一只叫贝贝的漂亮的大狗。我采访时,它一直卧在主人身边静静地聆听,当我走出门时,它悄悄地跟了出来,并叼了一只小凳,放在我身后,待我坐下,它又将身子一歪,依在我的腿上,然后,抬起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此刻,我真正真正懂得了这些狗对于战士们的重要所在。
该分手了,我登上汽车,贝贝站在车后,不断地咬着车轮。车子启动了,突然,贝贝随车狂奔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脑海里还时常浮现出贝贝的身影。
很难衡量这些聪明的、富有感情的狗在寂寞的哨所里所起的作用和承担的责任。
在这里,每走进一座木板房、一顶油毛毡房、一顶钢架棚布屋,你都会发现一个个奇异的“家”。在一个哨所里,哨长是个从成都入伍的小伙子,他的铺位非常干净,子弹箱拼成的小桌上摆着一个逼真的玩具坦克和一瓶洗面奶,在一个小金属镜框里,镶着双手握枪的“007”,那是他从画报上剪下来的,一件花花公子T恤衫挂在床头,墙角竖着一把吉他。连长说:“我们要求,在现有的条件下,把营房搞得好一些,这样不显得凄凉,一看像是个人住的地方。”
在这里,每走过一个哨所,都会有年轻的战士站在低矮的房门前微笑着向你招手:“来,到我们家来看看吧。”那种渴望,那种期待,使你不能不驻足。与每一个战士交谈你都会很投机。他们急切地想了解外面的世界。他们爱谈自己,谈爱好,谈家庭,谈心中的小秘密。一个上尉这样替他的士兵解释:“战士们对你们说不是让你们给登报,不是的,他们没那么高的奢望。他们是想倾诉一下,抒发一下。真难为他们,平时见不到几个人的。”
几年前,一句“理解万岁”曾使无数铁骨铮铮的汉子泪如泉涌,如今,战士们对此已很淡然。一个小战士拄着枪,脸上挂着顽皮的笑:“我们军人,无所谓别人理解不理解,理解不理解我们都得站岗放哨。”
穿上军装,便挑上了两副担子
无疑,在当今的中国,年轻人的机会越来越多,对职业的选择面越来越宽,而当我国的兵役制尚未像西方国家那样用法律的形式确立下来时,是什么因素促使一批批好男儿穿上了戎装?这似乎很难用一种答案来概括。
他,年轻、精干,一年前还身为中外合资大连国际饭店的客房部主任,现在,已成为一个纯粹的战士,一个地地道道的兵。
此时,他身着军装,坐在沙发上,上身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标准的军人坐姿。
“可以说,一直到19岁,我都太顺了,那时,我是饭店最年轻的部门主任,月收入500多元。饭店总经理是位美籍华人,他很赏识我。大家都觉得我前途无量,可我自己总觉得身上缺点什么。我缺的是摔打,磨炼,而这一切,在富丽堂皇的饭店里是无法遇到的。于是,我参了军,目的很简单—受锻炼。临来时,部门经理对我说:‘去吧,好好锻炼锻炼,将来回酒店,准有作为。我是背着一堆企业管理和外语书走进军营的。这一年中,我自己感觉提高不少,有身体方面的,也有精神方面的。”
无论抱以什么目的,当选择军人为职业时,便是选择了责任与牺牲。
一位上士对我说:“在城里,上街我爱穿便装。遇到危险,你不上不行;见人有难,你不帮不行。老百姓这样要求你,军人自己也觉得这是一种责任。假如你穿着军装看见有人掉进河里没去救,别人不说什么也够你回味一辈子的。”
一位有十几年军龄的女中校说,她穿便装,穿花裙子时,走路说话都很随便。不知怎么,一穿上军装,自己就感到了一股无形的约束力。
正因为是军人,他们必须承担常人完全不必理会的道义和责任。
有人说,军人的两个肩膀都挑着担子,一肩是责任,一肩是牺牲。这牺牲超出了生命的概念,几乎贯穿于军人的全部生活之中。在浴血疆场之外,伤残、复转求职、婚姻恋爱、子女读书就业、夫妻长年两地分居……在云南前线,你可以随便拉住一军人让他谈谈现实中的困难,他也许不会对你说,一旦说了,那困难你也许会觉得难以承受。
金光灿灿的将军肩章的确有着极强的诱惑力,每一个从军的士兵几乎都做过元帅梦,但他们从走出新兵连的那一刻便意识到,这些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讲只是梦想而已,可他们仍兢兢业业地履行职责,毫无怨言地付出牺牲,直至他们摘掉领章帽徽的那一刻。
我不知道这些零星的,几乎是毫无关联的故事是否能勾勒出中国军人的外在形象和内心世界。我不知道这些故事能否完整地表达我要阐述的某种道理,如果没有达到我预期的目的,那么,我再讲最后一个:
在黑洞洞的潮湿的营房里,几个战士站成一排,应我们的要求唱支歌。腼腼腆腆地你推我搡地,好不容易站好了,又犹犹豫豫不知唱什么,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没声音。连长走到队前,下意识地正了一下军帽,悄悄起了个头。突然,震耳欲聋的歌声在这小木板房里炸响:
我本来没有想打仗/却来扛起枪/失掉不少发财机会/丢掉许多幻想/扔掉一堆时髦的打扮/换来这套军装/本来可以成为明星/到处鲜花鼓掌/也许能当经理厂长/谁知跑来站岗/但我可绝不后悔/心里明亮/倘若国家没有了我们/那才不可想……
也许,这首绝不会在红灯酒绿的歌厅里演唱的歌,能更准确地描绘出中国军人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