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与“实”

1991-07-15 05:29
读书 1991年7期
关键词:宰相内阁皇帝

雯 子

读罢《明代内阁制度史》,首先使人想到研究明史的人常常谈到的,明代内阁,“无宰相之名,而有宰相之实”。事实是否果真如此?若非如此,则其因何在?

通过董理、爬梳大量文献资料,对明代内阁制度进行分析研究,作者据以认为,实际的情况是:当时的内阁阁臣,是虽无相名,实有相职;既无相权,却有相责的皇帝的代言近臣。而与宰相不同的关键则在于,其职在票拟,却毫无事权。万历时的内阁首辅叶向高在“明职掌”条议中对此叙述得十分明白:“我朝革中书省,散其权于六部。阁臣供票拟之役耳。凡百政事,非下部必不可行,不能行。即其大者如吏部之升除,兵部之兵马,法司之问断,阁臣得而参之否?”“臣等拟旨,故事:不过曰某部知道;其急者则曰该部看了来说;其最急者则曰该部上紧履行。如是而不行,则臣等之说穷,而每当票拟,亦自知其虚文而厌苦之矣。”从二百多年的历史来看,也可知“内阁固翰林职也”,它自始至终都不曾是明王朝中枢的正式的一级行政机构。

在这样的情况下,内阁阁臣所处,就实在是一个尴尬之境:皇帝与内阁、内阁与部院大臣及科道言官之间的各种矛盾,尽集中于阁臣之身。皇帝既不赋予阁臣以宰相之权,又要阁臣履行宰相之职;皇帝以阁臣为辅相、充顾问,自己又高卧深宫不与谋面。阁臣的重要疏揭,皇帝也可照样留中不发,催促批复,反责为“烦渎聒激”。阁臣不愿尸位害政,求去则不许,欲有所为则不能。“以无权之官,而欲强作有权之事,则势固必败;以有权之事,而必责于无权之官,其望更难酬,此从来阁臣之所以无完名也。抑止所居之地使之然哉!”叶向高的慨叹正道出了这些阁老们的两难之境。

不妨举四位名相为例:严嵩、张居正、李东阳、申时行。严是奸相,张为权臣,李于刘瑾擅权之时,徒弥缝其间,却无能力挽朝纲,因颇遭物议;申则是勉于夹缝中求生存,而被讥为首鼠两端的和事佬。严、张行事全然不同,但皆不得善终(一生前,一身后),二人首罪均为专擅(虽其当初,原为皇帝所特许),即超出“票拟”之限,而这正是为保证皇权独揽而制定的内阁制度所不允许的。李、申可谓恭谨自守,却又难免尸位素餐之诮。因此可以说,无名便无实、便难有实(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真不刊之论)。黄宗羲对这一点就看得很清楚,他说:“入阁办事者,职在批答,犹开府之书记也。其事既轻,而批答之意,又必自内授之而后拟之,可谓有其实乎?”而他所指出的“有明之无善治,自高皇帝罢丞相始也”,(均见《明夷待访录·置相》篇)也正一语击中明代政治制度之大弊。

以社会治乱而论,洪武罢相以及渐次内阁制度之所由产生,尚算不得大弊。因开国之初的太祖太宗包括短命的建文帝,还是励精图治有所作为的。但开此皇权独揽的恶端,却又无法保证后代皆为尧舜,则“无善治”,也就势在不免。亦如黄宗羲所云,古之贤君,出而经营者,为天下也。其人之勤劳千万于天下之人。故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古之许由、尧、舜,或逃去做隐士,或做了皇帝又让位,大抵由此。其后皇帝传位于子,则命已由天定,“辞职”是不行的,于是只有怠工,乃至“罢工”。明万历帝是突出的例子(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对其不无“理解之同情”,也有道理)。若遇冲年愚之君,就难免大权旁落于内监——皇帝既深居大内,不亲廷臣,阉竖自然是近水楼台了。逢此之时,有名无实有职无权的内阁阁臣面临“章奏留中,发票百一,票而未惬,仍复留中,至于疏揭亦十九不报”之状,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政事堕坏,而丝毫无匡于朝政,无挽于颓局。

当然,尚有阁臣自身的原因。《明代内阁制度史》中特别提到,与前代宰相之任不同的是,明代阁臣几乎全是翰林文学之士,特别是在中叶后,“非由翰、詹起家,无由入阁。为词臣者,以书生从田间来,不出国门,二十年中,优游坐食,升台鼎”。以这样的经历,欲任天下之重,无疑很难。至若贪墨无行,甚而不顾名节,阿附权阉者,更不必论。但这也正说明了制度不合理,便难以出人才,出大才。即使偶一得出,又岂免夭折之厄!

(《明代内阁制度史》,王其榘著,中华书局一九八九年一月版,4.6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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