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俊 约瑟夫·拉达
A Parody
病中百无聊赖,只能斜靠在紫竹院公园长凳上翻看旧报。在周围一对对恋人的热吻咂咂声中,无意间读到老上级邹荻帆写的一篇回忆另一老上级萧乾的文章,想起自己的文债也还未清呢。但我平日除写写一本正经的论文与油腔滑调的小品,交待事情始末缘由的回忆文章倒真的还没有写过——“文革”中的那种“外调材料”,记忆中也只被勒令写过一篇,短短的不到五百字,太不过瘾。由于缺乏锻炼,这篇处女作只能干巴巴地交待五十年代初我所知道的萧乾(这是英语作文里惯用的题目:The×××IKnoW),文采与风格是全然谈不上的。
一九五三年我调到在草厂胡同的《译文》编辑部(现已翻修为高耸入云的“国际饭店”)参加筹备出刊时,萧乾已经在那里了。对于他,我自然是慕名已久。印象中最深的是在上海报上读到他一手挽洋夫人纤腰,一手牵大洋犬在国权路上散步的逸闻——多半是油头滑脑的小报记者在咖啡馆里杜撰出来的。他的名作《人生采访》确实是促使我报考复旦新闻系的一个主要因素。入学口试时,面对陈望道系主任的“interview”,我也是这样说的。不过,等到我自己能在复旦旁边那条煤渣铺就的国权路上散步(当然是独自一人)时,“昔人已乘黄鹤去”,“烟波江上使人愁”。等造化安排使我在编辑部(只有一个租来的房间,而且是朝北的,四合院的正房、东西厢房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鲁迅著作编辑室)里见到萧乾时,我的“兴奋高潮”早已过去,连久仰久仰之类的客套话也说不出一句了。萧乾听说我是复旦新闻系出身,倒是“一见如故”,拍了拍我的肩膀,含糊地(想必是学了伦敦的Cockney)说了句“好好干”之类的话。这三个字肯定不是原话,因为这不是萧乾惯用的语言。
小报上总说萧乾如何如何一身的“英国绅士风度”,可是我除了他嘴上老叨着一管咝咝发响的板烟斗外,别的实在觉察不出来。不过,他穿的那件水门汀色轧别丁风衣(当时整个北京穿的人可谓绝无仅有,且有商标为证),骑的那辆四十年代老兰令(老让我联想起被伊丽莎白女王关进伦敦塔,用钻石戒指在玻璃窗上刻字的SirWalterRaleigh)脚踏车(商标仅依稀可辨)倒确是大不列颠的正宗货。还有他文件柜(从来不锁)里想必由海轮带回来的《美国俚语金库》与贝纳特编的《读者小百科全书》,亦是我学外国文学的启蒙读物。我当时下了班无处可去,除周末去某某机关食堂“蓬嚓嚓”之外,晚上也总在办公室瞎混,免不了要经常偷看萧乾的藏书。
说到那辆叮当乱响的老兰令,免不了要提一下萧乾蹬着它带领我(我骑的是一辆国产新车,质量却远不及它的洋Cousin,所以我老落在后面,拚命追赶,由此也可知萧乾健壮如牛)去拜访冰心的事。冰心当时从日本归来不久,记得是住在闹市口(已拆光)附近的东裱褙胡同的一个小院子里。萧乾见了冰心,亲热地称她“大姐”。他是在北新书局当小伙计时,便曾蹬了车给初露头角的“闺秀作家”送过样书与稿费,并且“里通外国”,向她透露李小峰老板
萧乾还曾蹬车带我去拜访入了中国籍的美国人西特尼·沙博理(
以上便是萧乾手把手教我的“人生采访”的实录。
我当时很傻一一现在也没有长进,上海人的说法是“加大年纪全活勒狗身浪”了。守着多少位学者一一萧乾之后又有卞之琳、钱钟书诸公,却不知道可以虚心求教。有一次,我译了当时颇走红后来成了异端的霍华德·法斯特的短篇小说《Dumb Swecle》(《傻瑞典佬》),向《译文》“自我投稿”。萧乾校阅后,用他那一手流利潦草的浓铅笔字稍稍改动了几处,还给我时说:“你还是译得很活的。”愚鲁如我,也听得出这是鼓励而不是表扬我。以我当时及至今天的水平,我只能把活的译死,哪能把死的(何况原作本来就质量平平)译活呢。又有一次,当时萧乾似乎又兼了《人民日报》副刊的编委,他向我“组稿”。我拼拼凑凑,写了一篇介绍美国画家洛克威尔·肯特的短文。文章没有什么改动居然在党报上登出来了。萧乾用他那弥勒佛般的笑容,笑咪咪地对我说,文章写得挺漂亮,他“很佩服”。我自然明白那是在安慰我,因为文章中既没有多少真材实料,又无一点真知灼见。我当时有的只是丰富的想象力与浮夸华丽的词藻。以上所述的便是萧乾对我翻译与写作上的帮助。
说到美术不免要联系到音乐。这方面也有些情况可以交待。有一次作家协会——《译文》当时是作协的一个下属部门——为了欢迎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在院子里
萧乾所住的西厢外间里住着一老一少,老的是一位按北京话的说法是“土得掉渣”的蒙族老太太,那是萧乾的“老姐姐”——萧乾对她有很深的感情,在多篇文章里提到过。少的则是一个不满十岁的混血男孩,小名够土的,叫做“铁柱”。至于轻声播放《弥赛亚》的那架电唱机(想必也是从英国带回来的,不过我没有问过),则放在西厢的小北间里,那是萧乾的卧室兼书房。好在他当时独身一人,不需要太大的地方。
在《译文》工作的那几年,萧乾公私双方都很不顺心——这怕是他交厄运的起始。我当时年纪轻,又傻又愣。方才已经说了,在北京满像从大城市到农村五谷不分的臭老九,也像一个得入境问俗的老外——正应了马克·吐温的那个书名:《The InnocentsAbroad》(中译为《傻子国外旅行记》)。我不会打听旁人的隐私,只是在会上听到“第三条路线”、“Cat Hsiao”、“托妻寄子”、“性虐狂”之类的揭发与控诉,而且都出诸道德文章为我素来钦佩与权威身份不容置疑的人士之口,说的话不由人不信。但是凭我远不如波洛的推理本领与共同人性天生拥有的常识,我的感情天平是稍稍朝萧乾一方偏斜的。但是当时通行的格言是“不该说的不传播,不该知的不打听”,我采取了金人三缄其口的办法。后来证明这样的自我保护措施还是对的。由于不知不问,我至今对“萧案”的是非黑白与曲折过程,仍然懵然无知。我但愿中国也能出现不同的几种故宫金砖般厚重的萧乾传,一如英美的《乔伊斯传》、《亨利·詹姆士传》、《萧伯纳传》——它们一部厚于一部——好让我潜心比较研究,参照自己的第一手材料,写出一篇漂漂亮亮的考证文章,以飨《读书》杂志的读者。
在当时,萧乾和我的“公分母”是翻译与编辑,在这方面我理应再说上几句。记得萧乾当时选译了捷克小说《好兵帅克》的片段给《译文》发表。别以为我会在这里吹捧译文之精妙,那是不符合要求的。我想说的是在发表《帅克》的同时,刊物上登了捷克名画家约·拉达所作的一幅哈谢克速写像。胖乎乎的,手握一管板烟斗,在潜心写作。一位据说“《大公报》时期”就认识萧乾多年,和他的关系比我不知深多少的女编辑——嘴里不说,但大家肚子里对她的一致看法是“刀子嘴东洋美人脸”——见到画像后,笑眯咪地——她想做的时候笑得真叫甜——对我说:“真像萧乾!”我对这句话极表赞同,认为是她所讲过的千言万语中最最接近真理的一句。为了证明吾言之不谬,我建议丁聪根据萧乾年轻时的照片,画一幅姿势相仿的画像,与拉达的画同时刊出,让读者自己评判。
我翻译所用的语言,有人觉得太杂,其中既有粤语,也有上海闲话和北京土腔。不妨交个底,这是跟萧乾学的。我有一次一一这可是罕有的例外——在翻译语言上向萧乾请教。他先夸奖了张谷若老先生一番,说张老译哈代时用了山东话“俺”,极其传神。接着又说:“我只要感到合适,该用什么语言就用什么语言,对所有方言全都来者不拒。方言里有些独特表现方式,妙不可言,光用普通话与北京话有时会使自己的文章缺少光采。”我当时听了便心悦“臣”服。萧乾的这个翻译理论对我翻译与写作风格——如果真有这么回事的话——的形成可以说影响至巨。
我与萧乾关系不算深,绝非他的好部属、忘年交与得意门生,绝对谈不上是他的“小集团”中的×大金刚,至少没有这样的自我感觉,不过我和他一样喜欢过里柯克、哈谢克之流的幽默作家——但现在我又嫌他们过于浮浅,更欣赏斯威夫特硫酸味很冲的文笔了。尽管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带有颜色的关系,但毕竟认识多年——快四十年了吧。要深挖细找,可以写写的材料也该说还多少会有一些。不过我最近查出有糖尿病,更加上心律不齐与频发性早搏,医嘱不能过于劳累多用脑筋。能不能今天先写到这里,仅限于《译文》草创时期我所了解的萧乾,别方面的问题,请容许我身体稍好时再边想边写。
① 英语:一篇模仿某种文体的戏谑性的文字。——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