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玩儿盘棋

桑　晔

有道是世事如棋局，棋是象棋。

象棋这种在案头模拟战争，以擒拿对方将帅为目的的玩意儿，到底是士生于中国，渐次进化成现今的著法，还是由外国传入，演变为目前的模样，据专家们的书本说，尚无定论。其原因之一，恐怕是因专家太多，所以各执一词，把棋盘内打不出胜负的又播迁到格子之外来。

例如，有人以为楚辞里有“象棋”这词汇，象棋就始于战国年代了。细看看，并不是那回事，宋玉所说的是博箸投壶。这把戏，现今的汉人是不玩了，但那种两旁长著耳朵的壶还能在故宫博物院见到。那“象棋”实是筹码，箸投进壶里，“棋”便推进一格，记录胜利，说它和象棋有关系，倒不如说跟算盘是远房亲戚。到后汉，班固作《奕旨》，“局心方正，象地则也；道心正直，神明德也；棋有白黑，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四象既陈，行之在人，盖王政也”。确实如若他所云的“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了，却还不是象棋，是他那时代的围棋。围棋在西方人眼中并不算一种Chese，也就是中文唤作“棋”的游戏。西方对“棋”，在观念上的界定是以“擒王”定胜负的案头游戏，围棋不是。Chinese Checkers也不是，所以才叫“中国棋”——不是中国象棋，是跳棋。

到了北朝，象戏出现了。是“日轮新满，日晕初圆”，以日月星当棋子的，被李约瑟(Joseph Needham)说成“宇宙间阴阳争斗的象征”的游戏。在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认为中国人相信天上的星星们经常打架斗殴，并用班固和象戏的专利持有人周武帝举例。

再往下推，反映现代象棋基本规则的案头擒王游戏在印度出现了，于是国粹派的专家绝不承认“在中国诞生象棋”的历史迟于公元七世纪初。所以，照我的歪心思猜，这场争论恐怕和为足球到底是汉武帝、唐太宗或者高俅发明或玩儿过的大吵其架且至今不休一样，很有些扯淡——中国人有过用脚踢的球，但那不是足球，中国人玩过用手下的棋，可这并非象棋，有“四大发明”已经够光彩，很够吃几辈子了，何苦把什么乐子都扯到自家祖先身上？

“古已有之”乃中国特色病之一，前不久，有医师著文说爱滋病唐朝即有，可算更鲜明的典例吧。

我相信在西方流行的说法，即梅瑞理(H.Murray)在《象棋史》中的论述：源于印度，东传中国而越南、韩国和日本，西传波斯而北非、欧洲。东传是伴著佛教进入大唐，比西传到欧洲要早——西方关于象棋的记载始见于十一世纪的西班牙，中国却在唐文宗的时代，由相国牛僧孺制定出改革象棋的政策。此公在公元八三九年就替象棋添上一门“炮”。这门只在中国象棋中才存在的“炮”，依当时的军事科技只是抛石器一类的东西，需要一个支点，所以至今还得跳过一枚棋子去杀人放火。

不单是“炮”，在东西方分别地有所创造，有所前进了大约一千年的象棋，因着文化的不同，走出很不一样的、反映着各自法则的路径。

象棋的盘面是六十四个黑白格子，中国象棋的盘面则是交叉线所组成的九十个点。走格很可能是“真传”，传说中的象棋发明者沙沙(Sassa)向印度王讨酬劳时都是论“格”计算的。《十万个为什么》这套好书的第一册，便有这故事。而走点恐怕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在弈棋法上的表现之一，传统围棋中即习惯走点的人，犯不上按洋规矩走格。象棋的棋子是立体的，中国象棋则是在“钮扣”上刻了文字，这又算个显见的不同。其实，唐代的棋子也曾是人头、马面，后来想明白大中华的文字就是象形，便用小画儿代替了雕塑，提前照“多快好省”办事。现如今，有艺术家重拾雕刻，让岫玉、水晶或金属的“小摆设”在中国象棋的盘面上横冲直闯，用阶级斗争的历史观点看，其实是很反动的事。

更重要的区别是“国家”的组织和运转的大不同——

组织上，象棋是王、后、象、马、车、兵；中国象棋却是将、士、象、车、马、炮，以及兵。后是象棋里最有威力的，横直斜均能冲撞，兼具车和象的功用。而中国象棋却根本不存在她的位置，大男子的世界里，即便是皇帝的老婆，也没有参与战争这一“流血的政治”之权。替代了后位的是士，有知识的“社会良心”者流。可是，中国象棋的士实在不如象棋的后，只会追随在将帅的左右，九十个点的天地中仅能城中行走五个点，坐镇中央或附庸权贵，死活不能也不会离开宫禁去“为国捐躯”。现今可能有人认为这士是很卑下的，当初却因其高贵才如此规定了它的命运。而且，至今还有很多人梦寐以求著在世事这盘大棋里获得和这种士差不多的地位。

组织构成的差异自然影响“国家”运转，所以两种象棋除了车和马的著法基本相同外，别的棋子并不一样。象棋的王在攻击性上相当于车，御驾亲征；中国象棋的将或者帅(代表皇帝去指挥战争者，真正的中华帝王并不在棋局之内)却蹲在城里，只能在战场的卜分之一地盘上老态龙钟地一步一挪、躲躲闪闪。象棋的象(实际是教士，“象”是中国说法)可以远近弗论地去“传教”，攻击性颇强，相当于超级的马；中国象棋的象(亦写成相)则只能斜行二步，不能出国“访问”，与士的能量差不多。至此，基本上不能上阵杀敌的大人物已有五位——将、士、象占了“国家”的百分之三十以上的中国象棋该对冲锋陷阵者优待一些吧？绝不！象棋的兵可以选择先行一步或二步，中国象棋不行；象棋的兵走到底线时即可升格为后、车、马、象，中国象棋的兵干一辈子还是小卒，过了河的卒子，您就拼到底吧，退路是绝对不存在的。

原本在印度只有车、马、象、兵的游戏，传入东、西方后的变化，既是不同文明的表征，又影响着我们今日的生活，想想，也真够可怕。

若果我们开个玩笑，一方用象棋，另一方用中国象棋，虽然咱们比洋人多出两门大炮，胜败也不必下完即知。人们自然有权拒绝参加这种不合游戏规则的“游戏”，要命的却是无法拒绝世事。更要命的是，象棋已经离世事要多远有多远，后也好，象也罢，早是明日黄花；而中国人的事……咱不敢乱说，您说离中国象棋远吗？

楚河汉界，红先黑后，玩儿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