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传球
春雨无声地下着,给七彩纷缤、绚丽多姿的都市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都市便象个躲到了纱帘后面的怕羞女子,在朦胧中反而多了几分诱人的魅力。
她穿着一件血青色的风雨衣,披着垂肩的长发在雨中倦倦地走着,没有戴帽,也没有打伞。细细的“雨粉”撒在她亚麻色的卷发上,象撤了一头星星,撒了一头翠珠,亮晶晶的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往哪里去?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刚刚从梦中走出,带着失望,带着忧郁走进了现实的孤独。
一年以前的今天,那天也下着蒙蒙细雨。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莫名的寂寞,一个人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漫步,就这么走着走着,不知啥时候感到有一把伞在头上遮着。她抬头一看,然果就有一把伞,一把绿色的自动伞。那薄薄的绿绸在天光之下显得好透明好嫩,嫩得象一叶才出土的芽。
她惊讶地侧过头来,看到一个戴眼镜的年青小伙子正对她微笑,笑得很拘谨但却动人。为了不碰着她,他打伞的手臂伸得很直,整个身子已经完全站在伞外,乱糟糟的长发被淋得湿漉漉的。她的脸倏地红了,象一朵在喜雨中悠然开放的桃花,在那绿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灵。就这样,她认识了他。他们的爱情之芽在“春雨”中成长得很迅速,秋天便结了婚。这一天就成了两人最珍视的纪念日。他们约定:每年的这一天都要沿着相识时走过的路重走一次,到那天吃过饭的小饭馆照原样吃一顿饭。
丈夫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助理工程师。她曾为他的上进心骄傲,她曾无数次地告诉他要支持他的事业。但当她真的被孤零零地扔在家里时,她却默默地流泪了。而他即使在家里,也不再陪着她,抱着她,恋爱时的柔情渐渐枯竭了,春天的梦醒来了。她每天早上七点钟起床后就立即得投入紧张的战斗:点火煮饭,洗脸刷牙,打扫卫生,骑车上班。生活就象条永不停歇的传送带,她一个人默默地被传送带送进送出,没有人陪伴她。他吃罢饭就躲进屋子看他的书去,似乎与这一切都无关一样。他把我忘了,把家忘了,甚至把今天这个最珍贵的纪念日也忘了。她失望极了。她昨天就用话暗示过他,但他却只字不提纪念日,看样子是没想起来。她不想把话挑明,她觉得如果丈夫真的把这一天忘了,那么挑明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她伤心,她没想到才一年他就变了。她看看表,没吃午饭就离开了家,这也是去年的今天她离开宿舍上街的时间。她把这一切都在日记里记得清清楚楚。她太珍视这个日子了。
春雨依然无声无息地下着,象绵绵的愁绪无穷无尽。从何处飘出了香港女歌星如泣如诉忧郁怨哀的歌声?声音虽然并不很大,但却句句钻进了她的心里,她放慢了脚步。
星星不怕寂寞,星星有很多,
我的心只有一个,没有人陪
我,
这一天我又忘了我,
就要离开的时候,
心已经冷漠……
她会唱这支歌,但似乎今天才第一次听到一样,她感动得竟流下了泪。她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歌声越来越远,越来越细,细得象一根长长的丝线,在她的心尖上缠了一道又一道。
雨渐渐大了。上身已经全湿,头发开始滴水。她忽然想生病。让雨淋吧!她想象起来:我发起了高烧,昏倒在路旁,被人送进了医院。病危。他得到通知。急急地丢下书,赶到医院里,他眼泪汪汪地检讨自己,向我赔罪。我原谅了他。于是他坐下守我,老老实实地陪我,给我喂药喂水喂饭,给我擦汗擦手擦脸,给我读琼瑶的爱情小说,给我重新讲那天为什么敢给一个陌生女子打伞。我们在病床上依偎着,重新拾回失落的梦,重新做起将来的梦……
但是,他会为我的病着急吗?在我病危呻吟时,他着急的不是我的病而是他的技术课题;在我用微弱的声音呼唤他时,他可能正把伞伸向另一位姑娘。我于是在孤独中死去,他草草地火化了我,跟着又接进了一个新人。他年青英俊,又是技术尖子,爱他的姑娘很多……她的眼眶湿润了,好象自己已经在孤寂中凄凉地死去了一样。
雨停了吗?为什么脸上没有雨点飘来?哦,是一把伞撑到了头上。哪里又来了一把伞?从映在地上的光看,还是把绿伞。她抬头望望伞盖,在天光的映照下,绿伞象一片新叶,青翠欲滴。伞遮在头顶,严严地替她挡住密密的雨丝。只是打伞的戴眼镜的青年不象一年前那样离她远远的、手臂伸得直直的了,而是身子紧紧靠着她,从背后替她筑起了一堵挡风墙,使她顿感温暖了许多。她望着他,忽然有点陌生了。
“去年的今天,不也正好是这个时间,我把伞伸到你头上吗?”他给她看看表,仗着有伞遮掩,大胆地吻了吻她的前额。“我已经跟踪了你一条街了,就为了这个永远难忘的时刻……”
她愣愣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火光,仿佛把她心里翻腾着的委屈、失望、困惑、惊疑、喜悦和幸福一下子全照亮了,两行晶莹的泪珠,象泉水簌簌地涌出来。她扑在丈夫宽大的肩头上,象孩子一样痛痛快快地哭了。
春雨依旧无声地下着,下着,一点一滴地落在绿伞上。绿伞象一片嫩嫩的新叶,在雨丝织成的纱帘后抖动着,融进了都市七彩缤纷的梦中……
(摘自《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