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兄泪留作丹心泉

1990-08-28 03:47王鹏举
中国青年 1990年3期
关键词:中原将军

王鹏举

看茫茫大江来天半慷慨几万年昔屈子苦吟霸王放歌赤壁飞烟百代雄风不绝白浪鼓惊弦山摇绿林旗换了人间

伟哉共产真理催大别赤帜洪湖征帆国魂歇云梦悲烈恸楚天挥冠处将军解鞍父兄泪留作丹心泉把酒来元帅挥毫血沃中原

偶遇《中国青年》编辑,才知道35岁的我还在青年之列,于是大喜过望。当即想到应该与青年朋友们谈谈我在执导电视文献艺术片《血沃中原》时的很多思考。特别是那些没有经过整理的、最初的、新鲜活泼的、曾使我激动、感奋、甚至愤怒的感觉和想法,或许也会使青年朋友们感兴趣,并从中想到些什么:昨天、今天和明天。

(一)

当我认真读完了最初的文学本,并对湖北的革命斗争史做了一番研究之后,我写下了“深沉、凝重、悲壮”这样6个字,作为《血沃中原》的闪格。

为何说其深沉?《血沃中原》所表现的是中国共产党人在湖北这块土地上所进行的28年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历程。在这28年中,有70万英烈倒在了荆楚大地上,仅以中外闻名的“将军县”红安为例,当年,毛泽东曾在他的著作里写下了“小小红安,真不简单,铜锣一响,四十八万”。然而,直到今天,红安县的人口还不足48万。在过去的岁月里,红安除去被反动派无辜屠杀的群众外,单是烈士就有14万!“黄麻起义”时,红安还叫黄安,后来才改名叫红安,这一个红字是用无数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就是那些活下来的人,又经历了多少难以想像的磨难啊。钟期光上将至今还有吃蚕豆的习惯,而傅秋涛上将则在九宫山3年游击战中,除了石头,什么都吃过了,有一次缴获了敌人一箱肥皂,他和战友们一扫而光。再看看那些佩带着金星的将军们,他们哪一个不是十倍百倍地掩埋了战友的尸体,自己也带着浑身战伤走进北京城,走进怀仁堂授衔大厅的?这一切都决定了《血沃中原》必须是一首深沉的颂歌。

为何求其凝重?因为这部文献艺术片,是在真实地再现历史,它将是后人重温这一段历史的教科书。因此,任何的轻飘与虚假都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试想迪斯科般的宣泄是怎么也难以成为一首史诗的,而“西北风”样的吼叫也只能是一种情绪的表达,终究不能称为历史的回声。历史本身就是沉重的,因此,片子也必须是凝重的。

为何称其悲壮?历史已经证明,20世纪上半叶,中国共产党人所领导的这一场改变了中国命运的人民革命是空前伟大的。然而,当我们站在共产党人最崇高的人性角度,透过那壮丽的革命画卷,把目光对准了革命战争中的人物命运时,就发现了太多太多的悲剧色彩。在荆楚大地上埋葬着的70万革命烈士中,仅有8万多人留下了姓名,这难道不悲吗?26任省委书记壮烈牺牲在革命的进程中,他们的平均年龄只有28岁。这难道不悲吗?桃花山上,824名姑娘在一夜间献出了她们桃花般的青春,献出了她们那本该去做妻子、做母亲的宝贵生命,这难道不悲吗?已经做了母亲的兰桂珍,却坚决地拒子于门外,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战场,走向死亡,自己孤身一人在大山深处生活了半个世纪,这难道不悲么?曾在长征路上担任中央红军前卫营营长、为革命屡建奇功的侯礼祥,曾在清坪河畔开茶馆、掩护过许多新四军地下交通员的王震惠等人,为了新中国不惜万死去奋斗,新中国成立后,却成了被遗忘、甚至是被迫害的人,这难道不悲吗?但是,他们为之奋斗的事业辉煌地永生着,他们把自己年轻的生命注入了我们古老民族的血脉,使之获得了新生。如今,洒满烈士鲜血的中原大地,正青山吐翠,湖水扬波,老人笑语,孩子欢歌,当我们把这一切同先辈们的初衷连在一起时,不是悲壮得很么!

说到《血沃中原》的风格,就不能不联想到我与作曲家施万春教授和杨青老师的一番谈话。为什么要用一首词而不是一首歌作为总片头?作为编导,我对音乐风格的要求是怎样的?我们的谈话是从我对长江的理解进入的。长江和黄河一样,同是养育了我们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是孕育了古老的东方文明的摇篮。长江大致可分为上、中、下三段,今日的葛洲坝以西当为上段,此时的长江流水,因为多在深山峡谷的扼制之中,大起大落,奔腾咆哮,身躯始终不能得到伸展,因而脾性是暴烈的,不可驯驭的,所以它孕育出的四川民歌才是响亮的、直率的,甚至有些辣乎乎的。而当长江流过半壁山进入下段,尤其是到了姑苏一带时,则变得温柔了,再没有任何的狂放之态,因而它所孕育的以评弹为代表的艺术,也是柔婉的、清丽的。唯有流经湖北大地的中段长江,摆脱了大山的挤压,带着昨日的雄风浩浩东去,一泻千里,势不可当!正是这一段长江,孕育了楚天之下、楚地之上的楚辞、楚歌、楚文化,在那敢于指地问天的爱国大诗人屈原,那临死前还在击剑放歌的楚霸王项羽,包括那位甘愿冒着北国风沙,去蒙古和亲的刚烈女子王昭君身上,在“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千古绝唱里,都强烈地昭示着楚文化的风采与魅力。

中国共产党人不是从天而降的,是植根于这块古老的土地、成长于民众之中的。无论是从共产党人在湖北大地上演出的战争活剧里,还是从来自大别山的那些能征惯战的英雄将士们身上,无不强烈地使人感受到楚文化的熏陶的影响,因此,我们创作了一首词作为开篇:看茫茫大江来天半/慷慨几万年/昔屈子苦吟/霸王放歌/赤壁飞烟/百代雄风不绝/白浪鼓惊弦/山摇绿林旗/换了人间/伟哉共产真理/催大别赤帜/洪湖征帆/国魂歇云梦/悲烈恸楚天/挥冠处/将军解鞍/父兄泪留作丹心泉/把酒来/元帅挥毫/血沃中原。我们要求作曲家按照这首词的意境来为《血沃中原》谱曲,应该说,是取“铁牙板、铜琵琶,唱大江东去”之意吧。

(二)

当《血沃中原》完成后,一位记者问我这部片子和以往的历史片相比,有什么区别时,我回答说:“除了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做了一些探索外,最根本的是这样两句话:《血沃中原》写到了战争,但不写战争的进程,而写战争中人物的命运:《血沃中原》也写事件,但不写事件的过程,而写事件中人物的情感活动。”正是这两写两不写,使《血》片成为一条情感的河流,托载着思想之舟驶往理性的彼岸。那么,这情的源头在哪里呢?我以为还是在湖北那片红土地上,那里的山有情,那里的水有情,从那里走出来的将军们有情,在那里生活的人民更有情!我们在湖北拍摄近3个月,行程1万多公里,可以说穿行在一片情感的海洋里。

朋友们也许注意到了,我们这部片子中,有一位记者身分的采访人,然而在拍摄人物时却有3次没出现这位采访人。不是我们不想使用,而是没有来得及使用。摄制组有两台车,工作程序大致是这样的:编导和摄像部门乘第一辆车,到达拍摄地点后,由编导和被采访人交谈,交待采访内容,摄像部门进行准备工作。采访人到达后开始拍摄,一次完成。可是在拍摄陈锡联、董洪国和李秉先这三个人物时,却出现了意外。在北京,我们来到陈锡联上将家里,当我刚刚和将军谈到他参军前的情景时,将军便进入了对往事的深深的怀念之中。他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着少年时期,他怎样给地主放牛,惨遭鞭打;讲述他14岁当了红军,党代表怎样教他识字,给他讲“解放”二字的含义;讲述1947年,千里挺进大别山时,他与母亲重逢的情景。他动情地指着脖子上的伤疤和打断了的手指,讲述当年妈妈一面抚摸着伤疤,一面流泪的样子……我被将军深沉的情感所打动了,根本无法也不想再去打断他的思路,只是示意摄像黄志武赶快开机。在湖北,80高龄的董洪国将军,专程从武汉赶到红安七里坪,在旧日的战场上回忆当年徐向前总指挥率领红四方面军反“围剿”的战斗情景。将军离开那里已经整整57年了。他坐在汽车里仔细地辨认着路边的地形地物。突然,他命令停车,疾步登上小河旁边的一座沙包,挥动着拐杖指着对岸的小山包讲了起来。此时,采访人还在后面的车上,但老将军却顾不得那些了,他动情地讲述着那一幕幕血战的场面,讲述着危急时刻,徐总指挥冒着弹雨来到战士中间。使部队产生了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与敌决战……此时,作为编导的我已无法控制局面,只能被机智的摄像师一起拍进画面,在洪湖市瞿家湾,87岁的李秉先老人来到了政治保卫局门前,当年在杀“改组派”时,他和1700名战友被捆绑着双手推进了洪湖,这1700人中只有他一个人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今天,他来到这个昔日杀“改组派”的指挥部门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他喃喃地自语着哭诉着50多年前的那场悲剧。这个场面原定下午拍摄,采访人此时正在医院看病,但有谁能把老人从往事中拉回现实?又有谁能够残忍地制止这一极其动人的场面自然地延续下去呢?除非编导是个大笨蛋。幸亏,我还不算笨。

情感的流动伴随着我们整个的拍摄过程。一个年轻的媳妇捧出了一对珍藏的耳环,引出了王树声大将与一位救命恩人之间深情的故事;两个守陵人指着那灵塔中的白骨,指着那坟头上摇曳的小花,把我们带入了那血雨腥风的岁月;年轻妈妈肩上那熟睡着婴儿的背篓,使我们联想到当年用这背篓为红军送盐,送粮,被活埋在山脚下的大嫂;山林路边上闲置的磨盘,使我们想起了当年把儿子送进了红军,又日夜不停地为红军碾米磨面,最后被白军杀害了的红军妈妈。荆楚大地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情感的凝聚处,都是情感的诱发点。“荷花映日,杜鹃火红,从山头红到山脚,从水头红到水尾。被追赶剿杀的红军直接依靠着这块红土地,依靠着世界上最好的人民。”这充满深情的解说词,也正是我们摄制组拍摄生活的真实写照!

(三)

“我们在将军的故乡寻找历史的足迹,我们在旧日的战场聆听勇士的呐喊,我们在烈士坟前探索人生的道路,我们在英雄碑下思考共和国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这段话可以说是概括了我们摄制组在湖北大地上的全部行为和思维的轨迹。全片中所洋溢着的浓浓的情感,对历史事件的深刻的反思,对党、对军队和人民的热情赞美,以及对不幸人物的遭遇寄予的深深的同情,都说明我们是在能动地再现历史,并力图在这种再现中,揭示出成功与失败的根源,找出经验与教训,借以警世。

写到这里,就不能不提到第6集《楚天长恨》。这一集在最初的文学本中是没有的。然而,我们到湖北以后,所到之处都可以听到人们对30年代初的那一场大悲剧的血泪追诉。当时,在“左”倾错误路线的指导下,仅湖北就有上万名优秀的共产党人,被当作“改组派”无辜地错杀。在前不久,中央军委公布的33名军事家中,就有3人是倒在了那场悲剧之中的。他们是鄂豫皖军委副主席曾中生,鄂豫皖根据地创始人之一许继慎,湘鄂西根据地创始人之一段德昌。还有李淑一老人的丈夫,毛泽东所作《蝶恋花》词中“我失骄杨君失柳”的柳直旬同志,人们在吟唱这首美丽的词赋时,怎会想到,柳直荀也是在那场悲剧中,倒在了自己人的枪口之下!将近60年后的今天,无论是徐向前元帅、黄新廷将军、樊哲祥将军,还是当过红军营长的李木素老人;无论是省委领导,还是洪湖上普通而善良的老渔民,只要提到这段往事,无不流露出对“左”倾错误路线的强烈的愤慨,对冤屈者的深深惋惜与怀念之情。徐帅说:“那些同志,我至今都历历在目,他们都叫张国涛给杀了,可惜呀!”在那些日子里,我的心被这场悲剧强烈地震撼着,巨大的历史责任感驱使我对《血沃中原》的结构重新进行审视。我想,作为一名编导,我受命来再现中国共产党人在湖北大地上所进行的28年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史,我就不能仅仅把镜头对准那辉煌的业绩,也应该拍下这惨烈的悲剧,不然就不是一部完整的《血沃中原》,就对不起至今仍在荆楚大地上呐喊的上万冤魂。于是,我大胆地同撰稿人所国心同志商定,专门加上这一集,并定名为《楚天长恨》。我们的目的就是想通过对这一历史悲剧的回顾,对我们的革命事业,对我们的民族起到警示作用,避免这样的悲剧重演。值得欣慰的是,《楚天长恨》如期问世了,王震副主席在审查《血》片时还专门对这一集做了批示。这又一次证明了我们党所具备的伟大胸怀。

《血沃中原》成功地播出了,作为编导,我自然是欣喜的,但同时也对片中的许多不足而留下深深的遗憾。有人说电视永远是遗憾的艺术,那么就让这些遗憾留在下一部电视片中去弥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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