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子(小说)

1990-08-28 03:47金果
中国青年 1990年1期
关键词:井队老五井架

金果

三子快毕业了。三子忽然发现自己变了。三子觉得实习回来以后自己就变得不像自己了。

三子运气不好。高考时发了3天烧,考完试烧就退了。气得一家人都骂他没出息。三子倒无所谓,哈哈一乐:高中受了3年罪,高考发了3天烧,这叫“罪有应得”。三子不愿复读,就上了技校。三子觉得技校蛮好。开学第一天宿舍里的人就排了号,哥儿八个三子不大不小排名老三,于是三子就成了“三哥”“老三”。八个人,铁了。谁有事,言语一声,没有不尽全力的。三子觉得这挺好,有时想想能把自己感动半天。三子最讲义气。

三子上课很认真,不像其他同学一味地在下面纵横“武林”或与“琼瑶”缠绵。三子同宿舍的“老五”是位业余武术爱好者,整天揣着一本《形意拳》,对着拳谱,不厌其烦地琢磨那上面的一招一式,上课时尤其入谜。三子便劝他别太荒废了学业。老五却哈哈一乐:“三哥,你没听上几届毕业的大哥们说吗?在学校里学不学无所谓,以后分到井队,只要肯下力气,再摊上一个好师傅,一切就都结了。”听老五振振有辞,三子便不再说。

三子从未与老师顶过嘴。课下遇到就随意递上根烟。三子绝不像班里有些人那样,等考试不及格时就请老师出去到某个小餐馆“不见不散”。三子的学习没说的。但老五自从神游于武术天地,学习上就从未入过门,每次考试,身上都揣满了条子,还从未痛痛快快地及过格。不过老五与三子睡上下铺,与三子最铁,又特听三子听,三子就不能不管。他带着老五悠悠闲闲地就在某个地方与老师突然相遇,聊着聊着就走进一家餐馆坐下,老五就飞快地端来一应物品。老五不用插话,以后只言辞恳切地说些下次一定考好之类的话就行了。每次这么干完以后,三子就严厉地警告老五:“这样子干别说对不起老师,连咱自个也对不起。下次我可决不帮你。”老五连连点头:“行,行。下不为例!”可以后只要老五有事,三子还是照样出手相助。三子拿他也没辙。

三子假期也闲不住,据说跟什么小店的老板出去跑过,上学期三子不知从哪儿搞来些花花绿绿的生日卡、圣诞卡、情人卡之类的东西,那上面都有一段很能让人回味的文字,让人一看就很有感觉。结果三子校门也没出。好些女生买了10多张还追问三子有没有别的花样。

实习时分了很多个小组,到下面的各个井队。三子是小组长,,老五就分在三子的小组。他们乘着一辆轿子车跑了一天,傍晚时才在一幢大楼跟前停下。三子发现这是一幢孤零零的建筑。当三子从草丛里跃出跨入大楼时,心里有种很不协调的感觉。说不出来。在三子的印象里,这种建筑物似乎总是跟城市联系在一起的。可眼前,在疯长的荒草环抱中,巍巍然竟兀立着这么一座现代物,怎不显得又弧零又寂寞?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领三子们到一个房间,说道:“先住下。明儿早上你们井队有车来,把你们带去。”三子才知道井队离这还很远。

第二天,果然就有位浓眉黑脸,墩墩实实汉子带他们上了一辆四轮卡车。中午时分卡车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下了车三子径直朝那片方方正正的院落走去。四周依然是无边的野生杂草,但三子感觉舒服些了。那一节节厢式小房子,似乎随时都会排成一列长队,向前流动。三子忽然想起小时候搭积木的事来。那时候不就向往着有一天能住进这样一座神秘的小房子吗?三子不禁为自己这一奇怪的念头笑起来,

队长很年轻,三子倒没敢想队长的年龄,因为他身上有一股劲很震人,让三子无论做什么都有种被动感。三子觉得他看人时绝对能把你看穿,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凶霸霸的样子,讲话倒很随便。后来三子才知道队长是大学毕业,干了一年技术员后就当了队长。

下午,三子拉着老五去井场。隆隆的钻机声震得耳膜又疼又痒。一抬头,就觉得井架顶天立地的高。三子身上一阵发热,一股莫名的兴奋和冲动在身上乱窜,真想大喊一声。就这么一座井架,从远处看简直平淡无奇,目光过处,你甚至可以将它忽略掉。但此刻,谁能无视它的存在?!三子一抬头,就感觉自己太矮小了。这一刻,三子的感受真是太多了。回到宿舍,三子对老五说:“写日记吧!”老五呵呵一笑说:“记那玩意干嘛?我起小就最怕作文。”

三子的师傅就是那位黑脸膛的墩实汉子,少言寡语,但三子第一次跟他上晚班还是学到了不少。“上班要戴安全帽”,师傅说,“脚底要利索,钢丝绳坏接头什么的都要清理掉。干活时得醒着点神,就像身后有人拿刀子准备捅你一样。一有情况马上撤开。”三子心里暗笑原来师傅活得如此小心。便道:“那还怎么一心一意干活呢?”“不碍的,”师傅说得很认真:“时间长了就会养成习惯,有情况自然会躲开……”

井上正在起钻,三子见那几百斤重的大吊钳被钻工们悠来荡去,竟是十分得心应手。那种游刃有余的潇洒劲,让三子羡慕不已。那一声声钢铁撞击发出的清脆音响夹在钻井的轰鸣声里,有一种叫人亢奋的魅力。回宿舍的路上,三子转身回望,最先进入眼帘的是井架顶上那盏高悬的明灯。隐约间,三子见远处还有无数这样的灯火闪烁。霎时,三子心底升起一股豪气:有无数座钢筋铁骨的井架与自己共同挺立在一这片荒原上,嘿!嘿!!

这一天,三子写下了平生第一篇日记。

师傅是个多面手,外钳、内钳、架工全干过,现在是副司钻。但师傅是个轮换工,从农村招来的。师傅一开始就告诉三子了。三子还是很佩服师傅。师傅干活从不惜力气,对三子特实在,不像其他师傅动不动就朝徒弟瞪眼睛。三子慢慢才知道,师傅只大自己3岁,来自沂蒙山区。那地方穷,师傅初中毕业就回家种了地。后来到了说亲年龄,家里却盖不起新房子。那里有个习惯,相亲得先看房子,没房子自然也就没人给提亲。师傅好不容易才来井队当了轮换工,所以师傅干活起来活来总有使不完的劲,人又实在在队上人缘极好,听说队长也很重用师傅。老五也只提过一次,以后再也没敢在三子面前用那种语调说原来你师傅是轮换工之类的话。师傅平时自然很节俭,从不抽烟,省下钱按月往家里寄。三子就常从管理员那里提瓶酒,拿两听罐头回来与师傅慢慢聊。师傅话不多,酒量还可以。每次两人都喝得兴尽方休。

这天下班后,师傅居然要请三子喝酒,三子也不推辞。酒至半酣,师傅说道:“家里来信说盖房子的料都备齐了,就等选个好日子就能开工了。”三子直替师傅高兴:“那你快点回去看看吧!”“嗯哪!”师傅说,“队长答应了,等忙完这两天就放我几天假。”“太棒了,师傅,等盖好房子你就能娶媳妇了。”师傅憨憨一笑:“嗯哪!等我成了家,你也到我们乡下玩几天。”

第二天上完零点班以后,三子回到宿舍倒下就呼呼睡着了。矇胧中听到有人跑动的声音,睁眼一看,师傅已全身披挂,正推门出去。“怎么啦?”三子揉揉眼问。“没什么。睡你的觉。井上出了点事,我去看看。”三子躺在床上正要迷迷糊糊睡去,井场方向却传来越来越大的声音。“井喷!”这个念头一闪过,三子睡意顿消,一骨碌爬起来,推开门。声音骤然大起来,正是刺耳的气流破空的尖叫声。三子撒腿就朝井场跑。来到井场,三子顿时目瞪口呆,顿觉脑中一片空白,只有眼前晃动的模糊的身影和耳中恐怖的尖哨声。鼻腔里充斥着极浓的硫化氢气味。三子大喊了一声,那声音一出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三子喊的是“师傅”。这时,他多想看到师傅。突然,一条人影奔来,一把将三子扯到一边,三子一看是队长,正要问话,队长咬着他耳朵大声喊:“看好——你——的人,实习学生——不准——过来!”说完又冲了出去。三子眼里早已噙了泪花,他顾不了许多,也随后向前冲去。一股刺鼻的气味几乎使他窒息。他睁大眼睛,只见几条人影正奋力向前靠去,但巨大的气流夹着泥沙冲天而起,把那几个人一次次逼回原处。那冲在最前面的,霍然就是师傅。那墩墩实实虎虎生风的身影三子最熟。站在三子前边的队长正忙着指挥,一回头看到三子,大嘴一咧,凶狠狠地向三子身后一挥手,他脸上的表情已非常可怕。三子知道他肯定骂了一句粗话。再低头看看自己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狼狈样,恨得咬咬牙,向后退去,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井口方向。那一时刻,三子觉得整个世界都凝固了,短短十多分钟,竟漫长如一生。泪水,又一次模糊了三子的双眼……后来发生的事情三子总觉得似在梦中。恍惚间有许多影子在眼前晃动。有人在喊三子的名字,好像是队长的声音。三子挤进了人群:师傅静静地躺在那里,满身满脸的油泥,耳朵、嘴巴和鼻孔里都塞满了砂子。三子用手掏,却怎么也掏不净,有人开始啜泣。三子一任泪水泉涌。师傅醒不过来了。

师傅再也没有醒来,这是真的。三子回宿舍给师傅找新衣服,看到吃剩的罐头盒和空酒瓶时,仍然恍恍惚惚。

三子还有很多话要跟师傅说。

三子再也没有机会了……

离开进队之前,三子去找了队长。两人谈了一夜。

三子快毕业了。

三子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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