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湜
像一船翠香的水果
沿着威尼斯黑暗的运河漂流,
你呵,优美的你,
漂进了我荒芜的城。
奥尔丁顿《意象》之一
两个月前,飞白给我寄来了久久在盼望的《诗海》两大卷,我一翻就在现代卷中翻到了《意象主义》章里的奥尔丁顿,呵,多么单纯的“意象”,多么清新的译诗,正如诗人在《新爱》里所吟唱的,是经霜后发出了新叶的小杏树。这些译诗读起来就像是飞白自己抒写的柔美的新诗,哪儿是译来的诗?
飞白就从十多种语言里为我们挑出了五百首各有风致的新诗,进入了一个个诗人的角色,一次次进行了新的创作,用我们自己的语言,可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更应该是一个学者,力求一点滴都忠实于原诗,从风格、从音律:节奏与韵式的安排上;他严格要求自己去呈现诗人原来的面貌,诗作原来的面目,在精神风貌上,也在形式表现上。
要神、形俱备,是完整的立体,完整的杰作。
有诗人译诗的神采飞扬,而又有学者译作的精密、细致的文采安排。
从内容到装帧、插图,要是一个全面的杰作,飞白在插图挑选上的精心构思,图与诗的联系的苦心安排是不容忽视的。
不能说飞白没有削足适履的地方,就连我在写作自己的十四行诗中,有时也不能不拿出韵书来找合适的韵,找不到就设法凑。飞白也有凑韵的地方,可很少见。而且,他把原诗,不管是希腊文的,是拉丁文的,与自己笔下的译诗页页对照,他敢叫懂得原文的读者来对读,不怕人吹毛求疵!
也不能说飞白能用中国的语言来译出原作“抑抑扬”或“抑扬”的节奏,因为现代中国口语中两字或三字的音组总是从语义出发,以“扬抑”或“扬抑抑”的节奏发出语音,即使在两字组或三字组之前,加上“当”、“在”之类“扬音”连接词,也是一带而过,重音总还在两字组或三字组的第一个字,如“春天”的“春”、“鸟儿”的“鸟”,这是中国语言以语义为主的节奏特点,与西方语言以语音为主的节奏不同,飞白无法改变中国现代口语的节奏特点,他更发挥了中国口语重语义的优势,凸出了诗的音义合一的节奏感。
飞白自己的《世界诗歌史纲》就写得更加自然、明朗,读着像听着娓娓动听的故事,不像那些塞满了多种学科的生硬概念、名词的大论文那么叫人望而生畏。而它一方面从宏观角度来瞻望“开阔的、多彩的、一望无际的诗海”,从公元前二十世纪的古埃及《亡灵书》起,直到现代苏联诗人叶甫图申柯们的一条纵的历史长河,又以现代的横切面解剖诗海的广阔无垠。如果说,“传统卷”是从古到今纵的各种风格、流派的贯穿;那么,现代卷就是现代各国、各流派的一个大横切面,二者合成了一个世界诗海的平面图。而生动活泼的译诗就构成了众多形象、意象的浮雕。从诗史的历史背景,诗学的历史演变,结合有关的诗论与哲学、美学观点构成了一条条绵长的山系或山脉,在它们之间凸出了一个个诗人,他们人的风貌与诗的风格,甚至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缪斯,如哈菲兹的“有红玉般嘴唇的葡萄女儿”、但丁的贝雅特丽齐。飞白拿自己的诗笔来抒发一个个诗人的诗意的倾吐,他也在《史纲》的每一章节讲解原诗的含义,言外之意,作出自己的评论,直到写出它的音律的特异光彩。这一些细节的分析与介绍就是从另一方面,从微观角度作出的解剖,这交叉的两方面的抒说就构成了《史纲》这幅浮塑的地图,一个波澜壮阔的诗海的海图。
应该说,飞白的这两大卷精致的书是我国的第一部世界诗歌史,一个创举,合诗史与诗选为一的堡垒;可不仅堡垒外披着嫩绿的春天的藤蔓,而且,一进去就能看到一条条引人入胜的花径,通向一个个新鲜而又深邃的小花园或一片花畦,且不仅比目前有些翻译作品好读,可读性高,而且比我们自己人写的一些论我们自己的歌诗的论文好读得多。现在有不少文论或评论写得像天书,堆满了刚从国际市场上贩来的半生不熟的新名词。飞白却只是如数家珍样轻轻松松地叙述、抒写下去,我们也像吸取朝露样吸取着新鲜知识,非常舒坦,常会感到一些甜甜的蜜意。有的译诗,特别是现代各流派的,争奇眩美,光读译诗是不能领略其奥妙的,对读《史纲》中的细致分析,才能恍然大悟,领会到它们的风致之美。我读过飞白译的《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选》,那个时代的诗就独创性来说,并不十分出色,但沉稳、完整,有点Classic意味。飞白的译诗更显出了这一特色,十分耐读,经得起细细咀嚼。在《诗海》里,飞白的译诗一般也有沉稳完整、简约的Classic意味。不过,他更能进入角色,像在舞台上那样,以原作者那种气概、胸怀倾吐出属于原作者的独创风格,却是用另一种语言念出来的诗,可他又不像苏联的马尔夏克那样撇开莎士比亚十四行原作,以新的精神、新的构思、新的诗句排列来译诗。他能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忠实于原作的每一标点,一点一滴地再现原诗的精神与肌理(文字排列)合一的完整风貌。自然,有时候,由于文字的魔障,原诗那种光采照人的Originality是极难复制出来的,我们还不能不像莎士比亚的小精灵所要求的那样,拿自己的想像来帮助他完成自己的任务。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来,读者就理该拿自己的想像来与飞白一起完成这诗艺欣赏的任务。没有我们主动的合作,飞白不论是怎么好的引导者,也不能完成这个任务。我过去读好友穆旦(查良铮)的译诗,就常常以自己的想像来支持他,与他一起完成这任务。
飞白完成了一个巨大的工程,与那些“文艺创作工程”或系统、体系之类著作相比,是有大、小巫之别的。飞白给了我们一面巨大镜子,让我们这些爱诗的、写诗的涵泳于其间,对照自己的创作、探索,得到一次全面的借鉴,如书中最后的《诗律学》就给了我很多启发。我也曾总结自己的诗律探索,写成长论文《如何建立新诗体》(《文学评论丛刊》第二十五辑),以自己的习作为例,提出了不少新诗体与格律程式;可是与这儿世界规模的诗律学一比,就也有小巫见大巫之感。是的,我们从这儿的世界诗歌的历史行程中能获得有关诗艺的全面智慧,可与自己的创作经验作全面的对照。世界诗歌的海洋是那么广阔无涯,历史是那么长长的上下六千年,飞白给我开启了一扇扇大门,叫我大开眼界。我觉得自己再下笔时就会有更辽阔的视野,也会有更深沉的灵思飞绕自己的笔尖。
我只是感到由于篇幅,也就是读者购买力的限制,有些稍长的名篇,如瓦雷里的《水仙辞》、《年轻的命运神》、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或《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就都没有选译。一般说来,重要诗人的作品都选得不够丰富,解说、分析也感到不够细致、丰富。的确应如有识之士所说的,应该更向前推进,推进到当代世界的诗海,再写、译一个《当代卷》。我看,可以出一卷续编,包括对前两卷的补充与当代卷。如能出一个新版,可把补充部分融入前二卷,并作一些修订,使译诗更加口语化,更为生动传神。可能的话,出一种扩大的新版与现在的简洁版平行发行,由读者自己选择,那就更好了。
飞白比我年轻十来岁,在浙大外语系比我也低几年,解放后不久,没毕业就参了军,在部队工作了整整三十年,十年前由广州军区的团政委转业到杭州大学教书。可短短的十年里,他竟能自己译出了十四种译品(其中有几种是以前的),又与别人合译、合著了几十种作品;而在进行了巨量的积累之后,又主编《世界名诗鉴赏辞典》,著、译了《诗海》这样的巨作,这决不是由于才华,“妙手偶得之”,而是惊人的勤奋结出的果实。在三十年匆忙的军旅生活中,竟学会了十多国语言,就是个最好的说明。他自己说就在指挥车上也常手不释卷地学习外语,这种毅力是我们很难想像的。前几年他偶尔对我谈起《诗海》的工程规模,我就像在听一个神话,他是希腊神话中的阿特拉斯,独自一人竟举起了一个地球!
(《诗海》,飞白编著,漓江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八月第一版,传统卷27.30元,现代卷31.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