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刹那”

1990-07-15 01:07吴根绍
读书 1990年4期
关键词:席慕蓉睡莲景物

吴根绍

印象派画家莫奈认为,所谓真实的,莫不和“瞬间的”、“特定时空”这类的特征联系在一起。自然界的光彩总是处在变动不居中的,没有一种固定的,永恒的,可以排除哪怕是“刹那”这样的时间因素的固有色。任何色彩只有和特定的“刹那”联系在一起才有意义,否则是空泛的,不真实的。

台湾女作家席慕蓉大概深受莫奈这一思想的影响,因为她自觉和不自觉地把这种认识用来解释人生,诠注生命。她眼里的幸福,她体验到的生命的流动,无不和“此刻”相关:此刻的所感、所想、所触是那么具体,那么真实,因而是那样美好,那样值得保存在记忆之中。在作者的散文集《写给幸福》中,我们能深深地感受到这一点。

“如果那天我走近了那棵树,也许我会发现叶的破裂、树干的斑驳,因而减低了那第一眼的激赏。可是,我永远没走下河谷靠近它(我这一生再无法回头,再无法在同一天,同一刹那,走下那河谷再爬上那座山坡了)。于是,那棵树才能永远长在那里,虽然孤独,却保留了那一身璀璨的来自天上的金黄。”(《孤独的树》)

这种黄金般的印象幸好是因为生命中有这样一个刹那而不是走下山谷的那一个。如果有后者,对那棵孤独的树的印象,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将会改变,生命也就会随之发生改变。

“‘此刻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但是‘此刻又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因为我的心里还会永远留着刹那之前的景象,并且,在我的一生里,那景象会像海浪一样反复前来。”(《此刻》)

“没有存在过”又“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的“此刻”像一砖一石那样由岁月之手砌成了我们的生命大厦。也许这样的比喻还不足以表达作者关于“刹那”的意思。生命中的每一个刹那即不固定,又不消失——它本身是瞬息的存在,但当它融入生命,它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着:它对下一个瞬间,下一个的下一个瞬间,乃至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瞬间都发生影响,可以从后面的瞬间中找到前面瞬间的影子。因此,每一个刹那都具有这样两重意义:它即是瞬息和变动不居的,但又是长久的。生命中这一辩证现象令人赞叹不已!

“有时候,上一秒钟正在横过台北的街道,下一秒钟却忽然想起在荷兰或者卢森堡的一个下午。那个记忆与眼前的一切毫无关联,却会突然出现然后与周遭的景物互相重叠起来。”(《街景》)

假如一生中从未有过关于荷兰的瞬间呢?假如把对荷兰的印象换成对河南的印象,那么作者站在台北街头那刻的记忆会和另一番周遭的景物相重叠吧,或者,这种重叠就不会发生了。

生命在获得真实的时候,同时也在失去它的丰富,因为生命不能在“此刻”同历两个“刹那”。这两个刹那如是一前一后地摆布在时间轴上,先后经历它们却是可能的。但往往有这种情况发生,即经历过前一个刹那后,生命主体被规定了(至少可以说被导向)去经历与它同旨趣的刹那。假如后面那个刹那与前一个的性质并非同类,它便很可能被删除,被忽略。

这是人的悲哀么?至少可以说是人生的一大遗憾吧。

“当然,我知道,就在另一幢楼里,或者,就在另外一间展览室里,甚至就在隔壁,就在一扇门之外,有我还没有见到的珍奇与美丽,也许在我一投足,一跨步,一开门就可见到。”……这是对人生局限发出的深沉叹息。然而,席慕蓉又说:“我也深深地明白,就在我惶急地一转身的时候,那张原来已经在我眼前,原来已经安静地呈献在我眼前的那一幅(莫奈的睡莲)原来已经在墙上等待了我那么多年,原来已经等到了我的来临,原来,原来已经就要马上进入我的心里,马上成为我日后安慰与幸福的那份美丽,就会在我一转身的那一刹那,被我永远地抛在身后了。”(《中年的心情》)

让“我”失去安格尔,柯罗,米勒吧,这样“我”便可以站在那一张紫色小幅的睡莲之前,在“我”能得到的有限的美中,得到莫奈的精确。“我”需要这份精确,因为美是精确的,生命是精确的。

幸福离不开那一份份限定而又实在的“刹那”。

(《写给幸福》,席慕蓉著,中国友谊出版公司一九八九年五月第一版,2.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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