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夏季

1989-08-24 05:50李春莉
中国青年 1989年9期
关键词:衣料王经理小姨

李春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侃山聊天成了我们这些中学生的拿手好戏。话题从当今世界上的倒卖军火到中国的大小官倒私倒;从研究导弹不如卖茶鸡蛋谈到各行各业营私舞弊、见利忘义;从发行国库券涉及到教育体制的改革……五花八门,无所不谈。尽管我们都还只有十七八岁,然而如果谁还天真地以为学校是格外纯净的象牙之塔,认为中学生是一群未被社会意识流浸染的信男圣女而仍在那里编织梦想的花环,他就会被认为是很可笑的。因为我们已经不再年轻,我们渴望了解我们身处的社会,对我们中学生来说,社会犹如一个错纵复杂、关系成网的黑洞,看不见底,摸不着路,甚至有些阴森可怕。但也许正如此,它才对我们具有更大的诱惑力。

暑假到了,我决心亲自为这个社会号号脉。我让爸爸给我联系一个勤工俭学的工作,工作单位是爸爸所在公司下属的一个自营和租赁经营相结合的商店,我的工作是在商店的自营柜台卖服装,当售货员。事先说定,干一个月,工资100元。

爸爸再三强调,一定要老实、勤恳地工作,因为商店本来是绝对不招中学生来工作的,只是看在我爸爸的面子上,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了。看爸爸那副得意的样子,我就知道又是这层上下级关系在中间起了作用。但令我遗憾的是,这样一来,邻居家的女孩就不能同我一起干了。唉!刚刚粉墨登场还不等叫板,就已尝到了这社会关系网的厉害。以前在学校的课堂上,我曾与同学横眉厉目地痛斥过社会上的“关系学”,认为靠关系吃饭没本事,决心靠自己的真本领独立于世。而现在看来,那种想法和决心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幼稚得可笑。

我究竟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站到柜台前的,现在已无法说清楚,只觉得世界是那么新奇。为了不让领导对我这个中学生失望,我提前半小时来到班上,熟悉工作,熟悉同事。照顾我是个中学生,我只上半天班,然而就是这短短的5小时下来,我已感到腰酸腿疼无精打彩。曾经认为售货员就是站站柜台,拿拿东西收收钱,满滋润的,谁知也竟这样难。下班前王经理特意来关照我:“姑娘,今天货卖得怎么样?”“不好,只卖出了两条高级男士裤和5件T恤衫。”我满脸愁苦地说。“没关系,别着急,这不能怪你。”王经理笑着,却掩饰不了心中的焦虑情绪,我知道这是其它商品不够畅销而引起的。

“叔叔,这裤子这么贵还真有人买。”我指着那货架上的高级男士裤道。“哈哈——你看,你不是卖出去两条吗?”说着,王经理凑过来小声说:“本来这裤子卖20元一条,可卖不动,我给它一调价,40元,你看,怎么样?哈哈——”又是一阵自豪的笑声。

这世界就是这么怪。也许我永远不能明白其中的奥妙。

“叔叔,T恤衫价格订这么低不亏了吗?进价是多少?”“别问了,姑娘,好好卖你的货吧,亏本的生意咱能做吗?你卖出去几件?5件?咱10件的本都回来了,好好干吧!”

王经理拍拍我的肩,走了。

对面柜台上一个生意红火的卖鞋的年轻人冲着我问:“你们刚才聊什么呢?经理那么高兴。”我没有回答,只看了看他货架上一双双精巧而别致的皮鞋、凉鞋,问道:“你卖的鞋是不是不结实?”声音不小。年轻人一下子急了,冲我瞪起眼睛,四下瞅瞅,把手贴着嘴唇对我说:“你不能小声点?这么大嗓门,谁还来买。告诉你吧,这鞋,白送我我都不要,纯粹他妈的样子货。”话音没落,已经有人进店了,等那人走到他的柜台前,他又是介绍又是鼓动,我在一旁差点没笑出声来。看来,这当售货员,还得具备演员的表演天才哩。

上柜以来第一次遇到售货员同顾客争吵是在星期三下午。

宋阿姨服务态度一直很好,待人和善。然而近几天她精神一直不好。她家住西郊,每天上下班挤公共汽车就要用去两个小时的时间。她的丈夫出差去了山东,她还要带一个两岁半的女儿,不巧她母亲又赶在这个时候发高烧,家里单位里都够她忙的。

这天下午,有位爱挑剔的顾客买手帕,宋阿姨前前后后给她拿出了7块不同图案的手帕在柜台上排成一行,活像是参加联合国关于纳米比亚问题国际会议的各国国旗。谁知这位顾客左要右要,挑来挑去只要一块。宋阿姨有些不耐烦了,说了句:“货架上那么多图案,你以后看好了再买。”那顾客嫌她态度不好,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待我们把顾客劝走,宋阿姨的眼圈都红了。我看着她那可怜的样子,心里很不好受,因为我知道内情,知道宋阿姨的难处,心里有那么多牵挂才烦,不然她不会同顾客争吵的。

从前我买东西也常觉得服务员态度生硬,甚至有时让人无法接受。然而今天,我亲身当上售货员才觉得,假如有些顾客不那么挑剔,假如人们多一份宽容,这个世界该是多么美好啊!

星期天我们柜台进货了。来了不少各色衣料,长7尺2,宽3尺4,每块定价65元。然而由于卖得很快,于是经理就找我,要我把价钱改成69.5元。经理还说:“你要是调成70元,人家就不买了,学问就在这5毛钱上。这个,以后你进了大学经济系就明白了!”

“我可不想学经济,我想学哲学。”

“学哲学有什么用,尽是瞎掰,能当饭吃?我告诉你的这些才是真正的哲学呢。”

尽管我对经理的这套所谓“哲学”很不以为然,然而我相信,也许他这套理论才是真正能在社会上行得通的哲学,至少,他在揣摸人的心理上是个行家。

快下班时,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来到我的柜台前对着衣料左看右看,嘴里不断重复着:“可真够贵啊!”一边说一边往柜台上掏着钱。我一看,那钱多数是毛票。老人看我惊异的神情,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对不起姑娘,我是个卖冰棍的,所以钱都是零碎的,麻烦你了。”看着老奶奶慈爱的样子,看着那一角、两角的钱,我真想告诉她不要买,或者到别处去买便宜的衣料,可我终于没有说出口。望着老奶奶拿着衣料满意地走出店门,我多想冲出柜台把她喊回来,把钱退给她。然而我的两腿像注了铅似的异常沉重。我真希望不要再有人来买这衣料了。

没几天,旁边柜台上的黄姐去福建进货回来了,两个星期不见,她瘦了,人也黑了,满副疲惫的表情,眼圈有些肿,像没睡好觉似的。

“黄姐,你回来了,进什么好货了,让我看看。”说着我翻弄着黄姐带回来的货,的确很新潮,我想一定会很畅销,心中暗暗佩服黄姐的审美眼光。后来我又看了看进价和出价,悬殊很大。我吃惊地问:“黄姐,货价定得太高了吧?”黄姐冲我疲惫地笑笑说:“傻丫头,不定这么高,我的本怎么回来?每月两千五的柜台租费拿什么付?我去进货的火车票、住宿费哪里来?我们回北京的火车票根本买不到,只好从票贩子手里买,贵得吓人,可我总不能走着回来吧?你以为做生意就那么容易?火车上一坐就是几十个小时,天又热,吃不好,睡不好,要是我也能在大机关里坐办公室的话,我才不去受这份洋罪呢!累了个半死,再不能赚上几个,那怎么行?”

听了黄姐一番真话,我也觉得在理。是啊,干什么都不容易,谁都有自己的苦衷。以前在学校里的时候,同学们在一起经常议论个体户怎么发不义之财,觉得他们来钱如何如何容易。现在看来,他们大多数都是通过自己的辛辛苦苦的劳动来获取金钱的,发不义之财的毕竟是极少数。

钱,不是那么好挣的。

“莉莉。”

我正忙得不可开交,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小名。抬头一看,是小姨。好久没见小姨了,自打上了高二,为了集中精力学习,向名牌大学冲击,去小姨家玩得少了,今天见到她真高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我拉着小姨的手问。

“你妈妈打电话告诉我,说你在这里了解社会。怎么样,我的公主,收获不小吧?”

聊了一会儿,小姨说她想买条长裤,尔后冲我挤挤眼,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几个星期的实践,使我懂得了不少“社会经验”。我对小姨说:“小姨,你先去其它柜台挑挑吧,看好了叫我一声。”

当我看到小姨挑了一条长裤的时候,我便离开了自己的柜台走过去。我先拿起裤子看了看,大概在心里估计了一下价钱,然后对卖这种裤子的张阿姨说:“张阿姨,她是我的小姨,能不能便宜点卖给她?”张阿姨看看我,又看看小姨,脸上现出难色,但她没有拒绝,想了想说:“20元一条,你给17元吧!”

我和小姨谢了张阿姨。小姨又到我的柜台上说了几句话,临走时,她悄悄地对我说:“莉莉,你真行。”直到小姨走出商店,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时,我还在琢磨她留给我的这句话。我不知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我只觉得脸有些热辣辣的。

4

个多星期的售货员工作不知不觉结束了。

当我的口袋里装进了100元工资的时候,我出乎意料地平静,完全没有预想中那样激动和兴奋。

尽管这次打工使我在算账上长进不少,可我还是算不出手里这10张大团结有多少是我用辛苦的汗水挣的,多少是不该得或得来有愧的。

离开了我曾经洒下了汗水的柜台,告别了经理同事,走进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的眼前又闪现出王经理的兴奋劲,卖鞋的年轻人的表演天才,宋阿姨发红的眼圈,卖冰棍老奶奶那尽是毛票的钱包,黄姐疲惫不堪的神情……他们就是社会!(图:甫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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